海子是充满灵性的诗人,在他的笔下,诗不是常规语言的结合,而是多重意象和情感构建的灵魂之地、理想之境。走出了朦胧诗后的第三代诗人走向了文化的反叛,拒绝费解,拒绝意象,但海子志不在此,像堂吉诃德般在众人的不解中执笔冲向史诗的伟大理想。他说“我要做远方的忠诚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祖国》),尽管“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远方》),在他坚定向诗学世界进发的路上,痛苦和矛盾并存,心思细腻的他,难免会将灵魂的挣扎写进诗中,在此中际遇下,创造出大量语言新奇、诗境新鲜的诗歌。其中,《春天,十个海子》作为现世公认的海子最后一首得以发表的诗,其中的矛盾费解与难言之意,在海子超出常规的语言构建中引起读者关注。海子用灵魂写就诗歌,诗也如灵魂跳跃,细读《春天,十个海子》,我们可以走进海子那一刻破碎的灵魂,诗学之美于斯为盛。
进入诗歌,我们开篇便看到了春天。春天这个意象在海子的诗中相当多见,他的诗是他在某一时刻的真情流淌,他作的诗中时间的存在比较明显。回顾他在1985年写的《春天》,我们可以看到,“春天”曾经是让“冰消雪融”“大地微微颤栗”的存在,带有明显的解冻色彩,但又“饱含忧患”和“惆怅”。这种矛盾的春天在这首诗中依然存在,春天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但海子却还悲伤着。生命力在春天疯长,但生命力不能掩盖悲伤,这是海子长久以来的悲伤,是他从心底听见的来自麦地的询问,如谶语般断言,“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询问》)。诗的第一节便鲜明地体现了海子诗歌的特点:打破语言的常规结构,诗歌中充满悖论。关于这个特点,我们抓住第一节的两个关键,一是“十个海子”,二是“野蛮而悲伤”。“海子”作为一个人,便不可能是十个,而野蛮的人在世人眼中情绪与细腻的悲伤背道而驰,更与愤怒关联,这里出现了诗意的悖论。十个海子,象征着自我的分裂,他的心中有多重想法的挣扎,以至于他感觉自己作为一个整体性存在,却是由多个不同的自我组成。其他的海子都复活了,唯独有一个与众多海子脱离,他“野蛮而悲伤”,长长久久地沉睡着。此时诗中的诘问“你这么长久的沉睡究竟是为了什么?”还不能为读者解答。
第二节中,十个海子在春天中展现了与春天一脉相承的生命力,“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他们怒吼,和野蛮的形容相符,这里与十个海子区隔的不仅是“你”,还有“我”。“你”是在春天未能复活的海子,本该是被掩埋而隐蔽的存在,而“我”却和“你”同在,这里表达了诗人在写作时的真实想法:他并不认同那些复活的海子,他的真实感受其实仍是悲伤。虽然十个海子扯乱的是“你”的头发,被骑着飞奔而去的也是“你”,被劈开的疼痛也是“你”的,但“我”与你感同身受。诗人如此描述“你”时,其实写的是诗人的内心。他在与自我的缠斗中好像落于下风,十个海子胜在数量,他们曾经是“我”的一部分,而现在却不知为何复活,以一种祭祀的姿态把“你”“我”围困。回顾这样的分裂,在他的另一首名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也有所体现。那首诗中,海子本来要奔向生活的幸福,“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但最后还是听从了灵魂的呼唤,“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世俗的幸福与精神的幸福在他的认知中是分裂的,但更悲伤的是他既走不进生活的幸福,也到不了精神的幸福。这种分裂在本诗中再次得到回应,诗人内心分裂的痛苦变成在大地上弥漫的被劈开的疼痛。
诗歌的第三节开始转折,“你”已经被带走,“我”彻底成为了野蛮而悲伤的海子,是剩下的最后一个。这一个是“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在这里,诗人在封闭的精神世界里打开一扇窗,给了一道可以用于剖析的口子。海子在诗歌创作中有对黑暗意象的偏好,如学者张厚刚、王洪月所言,他的诗歌“以黑暗、黑夜为核心,同时统摄着太阳、月亮、火、麦地等”。他常常在黑夜里写诗,夜里常常孤独,也常常想到死亡,如他在《死亡之诗(之一)》中把夜晚和死亡并置:“漆黑的夜里有一种笑声笑断我坟墓的木板”。冬天和死亡共同构成了海子的精神感受,这种感受映射到他的归属地上便成了“空虚而寒冷的乡村”。他在诗坛素有“麦地诗人”的名头,这与他常常在诗中写农村、麦地、麦子相关,乡村对于他而言有种原初性的意味。在他的心中,他总是被生养他的麦地诘问,他常常怀着痛苦愧疚,给过麦地近乎乞求的答复:“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答复》)这种诘问在他的内心盘旋,成为他分裂的一部分动力。
最后一节承载诗的结局。海子虽然被称为“麦地诗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田园诗人。粮食对他而言更是一种生存性的欲望,欲望中他脱离了流浪和饥饿,展现了生命力,这里高高堆起的谷物是一种理想表达,是他渴望的对亲缘的回馈,隐藏着他内心的亏欠。风的出现既是诗歌中的转场,也是对平静的打破,如同他曾在《九月》中写的“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那时的风便是一种可以打破众神死亡的死寂的野性力量。风对乡村的吹刮说明诗人的欲望其实不止于生存和繁衍,他的生命力不局限在一种活着的状态,而有自己的更高追求。这种追求是一种广阔的、包揽东西南北的、无视是否有希望的终极性理想,诗人的心绪也为这种追求而起伏,让他开始追问自己,曙光何解?曙光是驱散黑暗的太阳的初露面。回顾最开始的质问,海子的沉睡与等待曙光的出现勾连了起来。而对曙光的追问,是海子留给自己、留给时代的哲理性的疑问,让后来人在每一个春天都想起海子——海子没有复活,但已然复活在春天。
《春天,十个海子》写于1989年3月14日凌晨,此时距他卧轨仅剩12天不到。诗写于春天,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海子却义无反顾走向了他谈论过无数次的死亡,如他在《太阳·大札撒》中所说:“我戴上麦秸,宁静地死亡/这一次不是葬在山头故乡的乱葬岗上”。他对死亡无所怨恨,感觉只是迎来了宿命的终结,这种对死亡的平静,在他的“绝命诗”中随着自语诘问流淌。诗学语言贯穿诗歌诗中,从“十个海子”到被诘问的“曙光”,语言规律无迹可寻的跳跃中展现的是海子破碎的灵魂,他把生命奉献给诗歌,留下诗歌在诗坛上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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