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是现代主义文学蓬勃发展的高峰,涌现了许多兼具哲理思辨与形式创新的现代性作品,其中福克纳以独具特色的意识流笔触和充满创新意识的手法描绘着美国萦绕在现代进步身上的关于颓废的故事,创造了文学史上别具一格的家族史记。作为“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中旧贵族的失落的代表的《喧哗与骚动》,以同样精彩的多角度叙事讲述了杰弗生镇康普生一家的失落,给读者隽永的情感体验,成为载入文学史的名作。
全书内容正如选自莎士比亚《麦克白》的台词“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的标题一般,众声喧哗,却又笼罩在颓废情绪之中,充满着因为价值的失落而带来的无意义感。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都带有浓郁的悲剧色彩:悲观的父亲、自私的母亲、颓废的昆丁、失贞的凯蒂、残酷的杰生、白痴的班吉……作为构成小说内容的班吉、昆丁、杰生、迪尔西的叙述都像流水一般淌过交错,各显特色,共同织就了康普生一家的故事。而书中“昆丁”的部分,以其混乱而充满张力的意识流手法和多情而具有感染力的笔调,将作为失落中心的“昆丁”及其精神失落描绘得淋漓尽致。昆丁最后走向的溺亡结局,是为旧南方贵族阶级而颂的挽歌,是时代进步同时而来的精神失落的象征。昆丁的死亡给读者带来了极大的震撼,作为一个性格矛盾复杂的个体,他的死亡绝非单纯因为妹妹的结婚而导致的极端情感,他的死亡,更是源于现代个人无法承受旧时代的失落带来的精神颓废,最终他走进了由理想家园无法抵达的绝望筑成的坟冢。
昆丁是生于南方旧贵族家庭的长子,他最初的世界观完全是由具有强烈没落贵族情怀的母亲和充满悲观虚无思维的父亲共同构造的。前者让他怀抱南方贵族的旧梦和肩负起失落之后的责任,又无时无刻不在被提醒着作为贵族的南方已经失落的现实,母亲的精神和身体的脆弱、母亲抱怨过无数次的没落了的家世、母亲为了实现让昆丁进哈佛的期许而卖掉牧场等等行为都在加强着此前的认知;而后者让他把孱弱逃避作为了精神的底色,一如父亲自我的精神逃避:对掌控时间的否认导向的虚无、对世界和自我认识清醒而导向的无能等等。二者又同时以限制性话语构建着昆丁的压抑和因为压抑而产生的欲望,即家庭对于贵族端庄的精神要求和对于昆丁乱伦欲望的否定,在原文中的呈现即是凯蒂冲破家族规矩束缚而被认为失贞之后昆丁向父亲告罪自我犯了乱伦罪的不被承认。从以上论述中,我们看见了可以被纳入拉康精神分析中的波罗米结图结构的存在,即象征界的大他者(由康普生太太和康普生先生共同象征)、大他者阉割之下而产生的欲望(对于失落和无能而产生的对凯蒂的掌控欲)、想象界中欲望的满足(自我犯了乱伦罪的幻想)、现实界中的无意识创伤(旧南方精神的衰落和时代的压力)客体小a(凯蒂)等。精神分析批评中的欲望结构解析法要求批评者在对作品中存在的欲望结构的探索中发现这种结构是如何满足人物欲望又决定人物命运的[1]。于是我们可以知道,对文中出现的波罗米结图结构的分析,实际上可以化为对昆丁欲望结构的分析,最终读者可以从中看见那个来自于现实界的昆丁的无意识创伤,揭示昆丁的命运,即回答了昆丁为何而死的问题。
昆丁的身份被父母赋予,而他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同样来自于父母,在他者理想和自我理想的共同作用下,他形成了自我的确认,对于家族长子的责任的承担而这种承担实际上在孱弱的他面前是巨大的,以至于他在承担责任面前显得如此无能。小时候在河边玩水时,凯蒂想把衣服脱掉,而昆丁以激烈的反应想要制止凯蒂的行为,初步体现了他对传统秩序的认可和维护,而在此时这种认可和维护唯一可操控的便是自己的妹妹凯蒂,也由此奠定在后续他依然把控制妹妹视为维护秩序和承担责任的唯一手段的行为和因此而导致的悲剧性结局。对妹妹凯蒂的控制开始在大他者的辅助下或许还保留其效力,但随着凯蒂的长大和反叛及最后导向的失贞,昆丁对于她的控制越来越无能,以至于他这种无能渐渐化为了对凯蒂的欲望,但这欲望由于其乱伦性质而在昆丁的认知中不可能实现,欲望便化作了对于凯蒂离开的焦虑。因此在凯蒂失贞后他向父亲忏悔乱伦罪的实施,想要将那个赋予凯蒂罪恶的人变成他,通过乱伦罪的不可饶恕将他和凯蒂构建为被孤立的罪恶整体,以恢复对凯蒂的掌控,确认自我权力的依然存在,否定自己的无能;在凯蒂要嫁给赫伯特·海德时他对海德讥讽、劝阻凯蒂乃至对她实施暴力行为和与凯蒂情夫达尔顿·艾密斯进行斗殴,而一切都失败了,最终婚礼的举行表现出他实际上仍是无力的,他无力掌控凯蒂的身体和去处;后来与吉拉德对女性出言不逊而挥拳却被打败的结果进一步强化了他的无能,让昆丁随后不得不承认他的无能,承认了客体小a对他的远离,最终精神彻底崩溃。大他者让他看见了精神失落的现实界,而凯蒂作为客体小a承担着他的欲望,让他在幻想中逃避现实,让他在对凯蒂的掌控中确认能力的存在,但凯蒂的失控让他走出想象界的幻想,直面自己的失落已经成为现实而他无能为力的伤痛,在无法面对自己无能的进一步无能后,他还是走向了无能的最后所能——自杀。
将昆丁纳入到欲望结构中分析,读者还能够清晰地看见昆丁的矛盾。在拉康“镜像”理论中思考,由于他的自我是想象界中的自我,携带着虚假性、完形性和分裂性矛盾性的特点[2]。其中分裂性矛盾性在昆丁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他渴望维护身份但却在失落前无能维护;他把欲望投射在凯蒂身上而产生对凯蒂的爱,又因为凯蒂的失贞而导向对凯蒂的恨;他既怀着对没落旧贵族逝去的颓废,又不完全认同旧贵族的价值观,比如他对吉拉德的反感和对黑人的关照,但这种关照同样显示出他的矛盾性,他不认同黑人生来的卑劣,但却以对待低下者的方式对待他们;他思想如此复杂但个人却显得如此无能。一切的矛盾看起来如此复杂,但实际上细究我们还是可以发现其中隐匿的不在场的无意识创伤的痕迹——即昆丁诞生之际便产生的精神失落,是南方旧贵族旧制度在时代的进步中无法抵抗兴起的资本主义化的“新南方”压在一个人身上的沉重,他作为家族长子承担着一个家族的责任,又在母亲的忧郁中一遍遍强化着责任和秩序意识,但他所认可的旧秩序作为旧时代的产物无可避免地要顺应时代的发展而走向灭亡,他所认可的旧南方精神在勤劳朴实的积极建构中同样不可避免存在着蓄奴制对黑人的压迫的矛盾,在北方的崛起和“新南方”,“旧南方”显得如此衰老而颓废,这更是昆丁无力改变的现实,他的无能在时代的进步下显得如此理所应当。而这种原初性的失落却被来自父母亲象征的大他者建构成有行动力的欲望,在幻想中他缓解了无能,就好像理想家园依然存在一般,但最终幻想无法麻痹现实,他还是要迎接南方精神失落的未来,最终他完全承认了自己的无能,承认了理想家园在现实的不可抵达,把自己作为旧南方的象征沉入河底。只有走进死亡的幻象,他才可能到达理想家园,这样极端的选择貌似是出于昆丁的脆弱,但实际上却是昆丁的唯一所能。那个在昆丁脑海中构建的精神家园包含了昆丁肯定的一切,他肯定的道德秩序、勤劳质朴和一切非资本时代唯利是图的美好品质,然而这是他在现实中无法抵达的精神家园,同时他也无法继续沉沦在自己所认可的一切美好必将走向衰亡的时代,他用死亡做出了自己最后的所能。这是来自昆丁性格的悲剧,又何尝不是时代所谓的“进步”而导致的悲剧呢?
福克纳借由昆丁的故事诉说着南方旧地主家庭的故事,还表现着时代的悲剧,他把对新兴的资产阶级的批判熔铸在文本中,让读者在对昆丁产生同情的同时,又从他的欲望结构中看见了更具有广泛意义的时代的议题——“进步”未必是进步,还有可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倒退,如同道德秩序在新兴的资本主义的逐利性面前的节节败退。在文明对人格的异化中,对现实的不满推动了精神家园的产生,人们渴望从精神家园中看见自我存在的意义和行动的可能,但昆丁所建构的精神家园仍然是属于旧地主式的精神家园,在旧地主的必然灭亡的现实趋势中没有生存的空间,以至于他在无能中走向死亡。虽然昆丁的精神家园由于其支撑力的不足而溃败,但在福克纳笔下的南方却依然有其感染力,他的描写中所形成的“约克纳帕塔法镇”也依然有发展的可能。福克纳的现代主义文学写作在他的独特视角和思辨性中展现出巨大的魅力,吸引着一代又一代人。
参考文献
[1]赵岩秋主编:《文学批评实践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61页。
[2]赵岩秋主编:《文学批评实践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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