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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燃

来源:作者:19级 陈芳盈
时间:2020-08-29 15:46:24点击:

长沙水无沙。但有风,很大。

20191231日。长沙。

小辰早早地从英语期末考试的考场出来了,自负地以为这不过又是一次将近满分的答卷活动,丢下数十分钟的考试时间就迎风走出,将考场抛在意气昂扬的身影之后。

她在学院门口的树下,长椅边,等小颐,大方地挥霍这多出来的考试时间。

许久以前她们就约好了一起去看今天上映的电影《宠爱》,看它的宣传片,这似乎是一部很可爱很治愈的电影。

这次她们没有去熟悉的五一广场。

喝了咖啡以后,她们一起坐了好远的公交去了郊外的一个电影院。

电影很好看,剧中“女儿不用跟爸爸讲道理”一句话不知使多少观众的眼眶润湿。电影还未闭幕,就能听见人类最原始的流泪活动。

小辰和小颐瘫在电影院里,哭得稀里哗啦。

“我想爸爸妈妈了。”

“我也是。”

 

小辰觉得头有些晕。可能是前一晚没有睡好的缘故。

下了公交车,小辰感到兜里的手机隐隐地震动了一下。

她们决定去吃小颐念叨了许久的蕃茄鱼,不能吃辣的小辰和不能吃辣的小颐在湘菜独大的长沙并没有多大的选择余地。

可是头晕脑胀的小辰看着端上来的五颜六色的菜品只觉得一阵反胃,她随便吃上几口就撂下了僵硬的筷子,强忍住才没有作呕。她不能吃辣是因为积年嗜吃而落下的肠胃问题,小颐则是因为面庞上星星点点冒出来的皮肤病。

“欸,你不吃了吗?”

“嗯,实在吃不下。”

“好吧,那我吃快点。”

“没事,不着急。”话是这样说,但小辰的确想快点逃离到处都是食物的餐厅。无奈,她拿出手机来转移注意力。

随手划掉了一条通知,目光只随意地抓住上面几个字,“武汉肺炎......医生......”。

“武汉......肺炎好像有点严重,”小辰有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你回去要注意点。”小颐是武汉人。

“嗯......应该没什么事吧,不过我会注意的。”小颐从饭碗里发出声音。

 

走在长沙热闹的街头,看着满街的灯火阑珊,她们忽然就舍不得回宿舍去了,那个狭小拥挤破烂不堪却还要八人共享的学生空间里,人际关系正在错综复杂地发酵,表面的温吞如水按捺不住蓄势待发的嫌隙。

“今天是2019年的最后一天了欸。”小辰交握着自己冰冷的双手,呼出的热气白茫茫的,像是要笼住整个月亮。

“嗯,我们再逛逛吧。”小颐掩不住眼眸里的兴奋和欢喜,“逛完这条街再回去,好不好?”

“好啊。”小辰抬头看了看拥挤的人流和热闹的商潮,“离回家的日子也近了。”

2020118日。江城一角。

江声浩荡的江城,万家宴已筹备完毕,所有的美食和美食所蕴含的无边热情,正在等待执行者按下开关,便从天地菁华中逃脱桎梏。

项目策划人在执行经理的家门口踌躇不已,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

蓦地,盼望已久的门开了。

“欸,怎么是你啊?”执行经理顶着俩黑眼圈,笑着挠了挠头,“放心吧,我都给安排妥当了。”

“啊......啊,那就好。”策划人看他几眼,忍不住烦闷地低下头。这几天来,传播速度像空气一样快的关于肺炎的消息压得他颇有些喘不上气。

经理一脸疑惑,“怎么了?你来找我还有什么事吗?”他笑容满面地拍了拍策划人的肩膀,“说吧,跟我还客气什么呀?真是的。”

“我......我,”策划人迟迟疑疑地抬眼瞄他,“我想,要不那个‘万家宴’别办了......

“不成!”经理严声打断,“你见过长江水倒流吗,不要再说了!”

“可是......最近听说肺炎传染得严重起来了......我们......若是还照常举行活动......

“嗐呀,那不也就是听说吗?再说了,不就肺炎嘛,死不了人的!”经理满不在乎地撇过头,“大伙儿辛苦了好些时日才办成,你要让我们这些天的辛苦都白费了吗?”

“我.....可是......万一......”策划人的说话声和脑袋一起往下低,往下低。

另一边是越来越高的调门:“行了!你不用再说了,就算我们都同意,那些老早就打算着要参加的成员们呢,他们怎么办?整年的期待生生落空吗?你说,这都已经是数十年的老传统了,怎么能够不如期举行呢?”

 

2020119日。江滨。

宴会如期举行了。

会上人山人海,处处觥筹交错。低下头,是望不到边的人腿和椅腿;睁开眼,是数不清的嘴唇和碰在一起的各色酒杯。

拐角的地方,几个中老年人凑了一桌,正在听为首的古稀老人侃侃而谈。年龄的增长和控制唾沫的能力正好成反比,只见肉眼可见的飞沫逃离人们的嘴巴,落在桌上,落在菜肴里。

“老李头,你最近身子骨还硬朗吧?”满面红光的中年人向古稀老人敬酒。

“嗐,好着呢,”老人端起酒杯与中年人碰了一下,过满的酒经这一撞,跑出了杯外,“就是我儿子他们几个,近来咳嗽不止,”他也低咳了两声,“不过你也知道,年轻人嘛,生点小病不算什么,过些时日自己就好了。”

“是啊是啊,”另一人附和道,“今天这宴摆得还真不错,还好没错过!出门前我家那小子死活不让我出来,说什么病毒了,传染了,真是。”他不屑地撇了撇嘴。

“嗐,别说,我女儿也叫我戴什么口罩,”斜对过的那人一哂,“有必要么?”

众人像是上了发条般地一齐碰杯,“就是!就是!这些年轻人啊,时代进步,胆子退步了。”

“可不是嘛,你们听我说呐......”老人又打开了他那开不厌的话匣子,口水像银针似的四处喷溅。

无际的繁华喧嚣,还有四起的或低缓或剧烈的咳嗽声,应和着这繁华与喧闹。

 

2020120日。江城。

小颐的爸爸,感冒了。他的胃口也不好,吃不下什么东西。

咳嗽声从早晨响到傍晚,又从夜晚蔓延到了清晨,大有击破窗玻璃的趋势。

“爸爸你去医院看一看吧。”

“哎呀,不用,不就是小感冒吗,过两天就好了。”

“还是去一下比较保险吧,我看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肺炎......

“真的没事,专心做自己的事情去吧,乖。”

“好吧。”小颐咬着嘴唇走开了,声音还留在爸爸的卧室,“那你实在不舒服一定要去看医生。”

“知道了,知道了。”

 

2020123日。江城。

小颐的爸爸烧得越来越厉害。

照顾他的小颐妈妈也开始有些发烧了。

他们在小颐的哀求下,去医院拍了CT,确认肺部有感染。医生说疑似新型冠状病毒肺炎。

这个夜晚,小颐在爸妈的咳嗽竞赛声里失眠了。

她在席梦思上像烙煎饼似地翻了几十个来回,怕想,又忍不住地想。

爸爸本来就有高血压,本来就有糖尿病,还有双肾结石......慢性病比五个手指头还多。如今肺炎的入侵,更是让他原本就不强壮的身体愈加地孱弱了。

她很害怕,她实在太害怕了。她才刚刚成年,她还没做好失去爸爸妈妈的准备,从来没有过。

 

2020125日。江城。

今天是农历新年,可是小颐的家里却没有一星半点的过年气氛。

小颐的爸妈一起去医院了,想通过病毒试剂盒检查是否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

医院人满为患,不亚于“万人宴”的人山人海,小颐的爸妈奋力排了一整天的队,都没有轮上。

爸爸已经筋疲力竭,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在医院长时间排队了,最后只能带着满眼的失望回家。

没有有效治疗,也没有基本用药。

新年的第一个晚上有些冷。

小颐在社交网络上转发了一条“武汉紧急救援”的消息,附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愿平平安安。”这是她在新年夜晚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其实,她的内心充斥着犹疑和惊惧,自己的家是不是要永远留在这个夜晚,永远留在这个春天并未真正降临的冬季呢?

 

2020127日。江城。

小颐的爸爸呼吸开始困难了。

每日闭门家中,网络上关于肺炎传播的报道越来越触目惊心了,小颐感到自己的手脚愈加冰凉了。也许是谣言?但情况当真是不太乐观!看着爸妈日益严重的病中状态,小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只觉得天花板掉到了席梦思上。

隐隐地,她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惊心的警笛声,她听见了车辆行驶在大路上的轰鸣声,她听见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喊爸爸妈妈。黯然的悲哀填满了她心中每一个罅隙,她现在只希望,不,是深深地期盼,爸爸妈妈能够平安无恙,能够健康快乐地活着。

没有哪一刻能够比得上此时更加虔诚。

她决定,要为自己的家努力拼一把,此时她心里颇有一种北朝民歌里花木兰的悲壮。

她开始联系朋友,联系同学,联系老师,联系父亲的单位,动用一切她所能够找到的关系。

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女孩,在新年之始突然长大了许多。

她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死亡随时潜伏在人的身边,原来,死亡的威胁只是穿了隐身衣,在目光所及的地方与人类捉迷藏。她从前大大咧咧的,总觉得离死亡这个冷冰冰的词还有光年距离。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与死亡跳起了贴面舞,因为害怕死亡,害怕家人的离去,青春伊始的她,不时会在早就泄了气的被窝里哭得喘不过气来。

2020126日。江城的另一角。

疫情就像长了脚的长跑冠军,飞快地走街串巷,让人不寒而栗。但在惶惶惊恐中还能见到些人影。

老胡像往常一样出来捡拾别人丢弃的易拉罐废纸皮塑料片旧报纸,身无长物的他甚至没有手机,他几乎不晓得手机里面和手机外面的沸沸扬扬,似乎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与他无甚关系。

在全民闭关的时候,哪里有人知道要通知一位拾荒者一起参加闭关活动呢?

勤劳的老胡只能一头雾水,独自惊异于为何素来拥堵的街道,却在春节假日里偃旗息鼓,冷清得吓人。但老胡依然坚持着自己的工作,哪怕这些天来收到的可回收品越来越少。

直到原本五彩斑斓的的大厦外墙和播放广告的荧屏,开始滚动播放最新疫情和“武汉加油!中国加油!”时,老胡才在懵懵懂懂中明白过来。

听说,患者似乎多为中老年人,老胡已经八十三岁了。可是去哪里买口罩呢?以往憋着劲敞开着的药店,这个时候比谁都听话地紧闭着大门,医院里也到处是排队候诊的人。

怎么办呢?

老胡在熟悉得有点陌生的街道上,埋头走着。

那里,好像有一家药店是开着的!

开始激动起来的老胡,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店内,根本不像有八十岁高龄的样子。

“请......请问还有口罩卖吗?”老人兴奋得有点口吃起来。

“有。”又胖又壮的店主像一坨肉堆在柜台内。

“真......真的?多......多少钱一个?”老胡有些浑浊的眼里闪着小心翼翼的希望,像是久旱的人终于逢着一块绿洲。

“两个八十。”那堆肥肉连抬一下眼都没有,倒分明有一道冷气从坚硕的齿缝里迸了出来。

“这么贵?能不能便宜点啊?”老胡刚刚燃起的兴奋里夹带着哭腔,就像企图从大人那里赚取便宜的失败小孩。

“不能!买不起就滚。”又一道冷气从肥肉堆里迸了出来。

“可是我.....我真的需要......您看能不能......能不能......”老胡的哭腔就像被狗咬过了一般,被咬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滚!再不走我动手了!”肥肉就像被灌了气的动物气球一样,准备扑向可怜的老人。

老胡的手攥紧了满是破洞的外衣,“别!别......我这就走,这就走。”老人的眼里抖出了两滴浑浊的老泪,颤颤巍巍地走出那根本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药店。

路过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辉山乳业,牛奶是捐的,随便喝,医生是借的,还回来时一个都不能少。”

忽然,一块浅蓝抓住了老胡的目光,那似乎是一个被人丢弃的口罩......

那就是口罩,躺在有点脏的地面上。

作为一个资深拾荒者,老胡的腿脚已经习惯性地迈了出去。或许......或许那个口罩有病毒呢?但有总比没有好。对吧?

一支瘦骨嶙峋的手,伸向那个长得有点丑陋的口罩。

回到自己狭小的住处,老胡谨慎地关上门。

他掀开脏兮兮的破了个大洞的床单,从床底下摸出一个更脏的鞋盒,打开以后,他摸出一个小包,又一层一层地剥开旧报纸。

又旧又脏的报纸里面,竟包着一摞崭新的票子,就像穿了破旧衣服的美丽灰姑娘。

这是老胡攒了许多年的票子,是他靠着拾荒慢慢攒的一万块钱,是他一回回仔细地洗好布满污垢的双手,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从银行里换回的新钱,崭新得他舍不得用手去碰,怕把票子弄脏了。

今天,他将手翻来覆去地洗了很多遍,这才一张一张地、一遍一遍地,数起这些钱来,就像虔诚的教徒在清点祭神的贡品。

几天后,出现在派出所里的,除了这包钱,还有老胡留下的字条,“小时候国家帮助我,给我书读,现在到了我报恩的时候了”。

老胡告别了他的钱,也告别了他的世界。

2020131日。福建泉州。

小蓝非常标准地写完了今日份的寒假作业,伸了个懒腰。“爸爸,我写完今天的作业了,可以玩一会儿电脑吗?”她趿着拖鞋哒哒哒地跑向厨房。

“可以,但是不能太久噢。”爸爸微微颔首,将刚切好的水果递给女儿,“喏,多吃点,补充维生素。”

“耶!”小蓝今年十岁,还是爱玩游戏的年纪。接过果盘,她便兴冲冲地往书房去了。

一打开电脑,铺天盖地的疫情新闻便砸脸而来。“病毒”二字像被复制了千万遍一样覆盖了视野。小蓝忽然就没那么想玩游戏了,还有很多字不认识的她,开始查起了字典,一则一则地把这些新闻读了下去。

心怀大义的医护人员和疾控专家们首先穿上了战袍迎击病毒。“哪有什么白衣天使?不过是一群孩子换了一身衣服,学着前辈的样子,治病救人,和死神抢人罢。”“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他们说自己看惯了生死,可是正因深知凶险,所以更舍我其谁。一封封摁满手印的‘请战书’,一句句斩钉截铁的‘我报名’,医护人员们义无反顾地走向没有硝烟却凶险异常的战场,把危险留给自己,把安全带给他人。爸爸紧紧拥抱,然后放下孩子,走进驰援队伍;妻子坐进赶赴武汉的大巴,丈夫在车窗外遥遥地大喊:平安回来……”这些动人的镜头被人们永远地定格在了媒体上。

看到有医护人员受感染和患者死亡的消息时,小蓝忍不住惊呼起来。

“怎么了?”爸爸闻声而至。

“爸爸......”小蓝的眼里写满了担忧,“妈妈......妈妈她去帮武汉了,会有危险吗?”小蓝的妈妈是呼吸科的医生,上周报名驰援武汉离开了家。不知她经过了怎样的思想斗争,割舍下多少的牵挂,才决意在本该阖家团圆的年月里奔赴“沙场”。

“嗯......危险当然会有的,不过,妈妈会平安回来的,对吗?”爸爸弯下腰来揩去小蓝脸颊上的泪痕,对小蓝,也像是对自己,“别担心了,妈妈答应每天晚上都和我们视频的。”

小蓝点点头。此前她只觉得妈妈像是去参加一次探险游戏,很快便会回家来,可是今天看了那么多新闻,她才开始感受到了冷冰冰的死亡,她才开始明白妈妈去了一个危险的地方。就像游戏里满是机关的迷宫,就像游戏里高耸的悬崖峭壁,只是这一回,生命值只有唯一的一次。

61岁的退休老兵捐款10万元”“68岁环卫工捐款”“87岁老人捐出积蓄20万元”......小蓝支楞着小脑袋——这些老人捐出了自己的所有,接下来还怎么生活呢?

她的余光瞟过书架上的小黄鸭,那是她筹钱买心爱舞鞋的存钱罐。

她把里面的钱倒出来,一五一十地数了数,一共四百七十五块钱。

“爸爸,我可以把小黄鸭捐给武汉吗?”小蓝抱着小黄鸭,仰着头问。

“当然可以了,”爸爸笑着摸了摸小蓝的头,“傻孩子,爸爸支持你,愿意尽自己所能去帮助别人是好事情。”

小蓝小声嘟囔,“还不是平时你不许我做这个,不许我做那个的......

  1. 爸爸带着小蓝,小蓝带着小黄鸭,戴上口罩、喷好酒精,“全副武装”地赶往红十字会。

    羞赧的小蓝在门口徘徊着,在脑海里排练自己与工作人员对话的场景,又想要踏入门内,又猛地缩回脚步。

    “快进去吧。”爸爸的眼睛似乎在告诉她,“想想昨天妈妈怎么跟你说的。”昨晚,妈妈听了小蓝的想法,直夸她长大了。“宝贝,你是妈妈的骄傲!”

    小蓝深吸了一口气,抱着小黄鸭走进了红十字会。

     

    202026日。江苏扬州。

    夜幕盖住太阳,用月光遮挡无星的寂寥。

    “啊,现在九点了。”小辰闲在家中,百无聊赖地点开剧集又关掉,打开小说又放下,最后被微博的一条热搜吸引了目光“#穆梓玟医生去世#”。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词条。

    这位年仅35岁的医生在20191230日向外界发出防护预警,被称为疫情“报警人”。

    可是本该被嘉奖的人儿,却在几天后收到了训诫通知,经受了公安机关对其进行的教育和批评。他写下了“能”“积极配合工作,听从民警规劝,至此终止‘违法行为’”、“明白”“如果‘固执己见’,‘不思悔改’,继续进行‘违法活动’,自己将会受到法律的制裁”的训诫书。

    记忆模糊地往回走。小辰似乎看到过这个消息,但是当时她不以为意。

    穆梓玟医生至死没等来来自错判者的公开的致歉声明。他因公死于医疗救护工作。

    广大网友们出奇地愤怒了,评论区皆是“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对话框里似乎写满了苍凉,小辰的心中对这位本有可能不用牺牲的医生充满了敬意和遗憾,她留下了“逝者安息”的评论就离开了。

     

    202027日。江苏扬州。

    虽然是零点,但也算是新的一天了。

    小辰依旧身处混乱的生物钟之中,她感到疲倦,可是她不愿意睡觉。她觉得在家的日子太过短暂,时间流逝的速度过于迅速,她只能通过熬最长的夜来增加心头珍视的时光。

    看似正在追剧、实则魂游天外的小辰忽然感到身边手机一震,她捞起来一看,不禁惊呼出声,“#穆梓玟医生正在抢救#”,难道昨天看到的是假新闻?

    好奇的小辰毫不犹豫地点进词条。

    原来,是昨晚心脏停跳的医生被插上了肺管,重新抢救。评论区是清一色的祈福,“等一个奇迹”。小辰感到惊异的同时也暗暗祈祷,他还那么年轻,他值得好好生活。

    可是越刷越不对劲。真的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技术了吗?

    或许有,但是绝不是现在。一张张“领导说还要再抢救抢救”“他死了会比较麻烦,需要再努力一下,即便不行,也是个姿态”的截图像是燎原的烈火,在这个出奇寂静的夜晚烧遍了国家的大江南北。

    稍有了解医学的网友说,不要上ECMO,活活受罪,心脏停跳三个小时了,再进行心肺复苏很痛很痛的,求求医院,求医院不要为了面子,不要为了好看,为了第二天可以发出“经全力抢救未能挽回性命”的脱罪通告,去侮辱和再次伤害我们的英雄。

    拖延几分钟,说还在抢救,这是控制舆论的老手段,只是没想到,都二〇二〇年了,仍旧还在使用这样拙劣的把戏。这叫延宕情绪,直接公布死亡,众怒必定滔天,而要想把巨大的怒气化解,首先可以将其转化为对奇迹的失望。这条正在抢救的信息刚刚发布时,不明就里的公众不就是忽然没了脾气吗?

    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里说:“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人烟稀少的街头。

    头发凌乱的女子失魂落魄地追着灵车哭喊,碎裂开来的一声声“妈妈”从她的嘴里溢出。令人心碎的声音狠狠地敲在周围人身上,有的撞向了耳膜,有的烫伤了心脏。

    “妈妈......妈妈......我已经......我已经没有爸爸了......妈妈......妈妈......我不能......我不能再没有你啊......妈妈......你快回来吧,回来......我以后,以后保证乖乖的......乖乖听你的话,再也......再也不嫌你唠叨......你回来吧......求求你......求求你,把我的......把我的家留下......留下来......

    泪水从她的眼眶里不断地涌出,深刻浓重的悲伤宛若罩住了整座城市。脆弱的低嚎仿佛能够飞到千里之外,飞向遥远的天国,挽回患了病毒狠心离开的母亲。

    “妈妈......

    女子身边的亲人紧紧拥住她,生怕她跟着她的妈妈一同离开。满脸倦容的女子声嘶力竭地呼喊,干涸的眼眶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她拼命地要挣脱生的束缚随之而去。

    “别走......别走,妈妈......”

    小辰猛地从梦中惊醒。泪水已经湿润了枕侧。

    她本能地拿起旁侧的手机,屏幕自动亮起来,照映着她万分惊惧的眼眸。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就好像真正地发生了一样。

    她无声无息地平躺着,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粉色的床帘盖,她仿佛又身处于拥挤的八人间宿舍。仿佛回到了长沙,回到了她抵触着的、排斥着的遥远的长沙。

    挣扎着爬起来,拂去额上的冷汗,她发现自己的的确确是在长沙的。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梦呀。她按着心口,缓缓地叹出一口郁结的气。

    眼角余光瞥到手机上一条又一条的深夜推送。“据卫报213日报道,巴西科学家在南极测得20.5℃的新高温记录,这是有记录以来首次超过20℃”、“科学家在青藏高原提取的冰核样本中,发现了33种不同病毒的遗传信息,再一次证实了古老病毒的存在证据”......

    明天就是开学第一天了。要睡个好觉才行呢,才能重新适应,再去面对独在异乡的深刻悲伤。周末还约好了小颐一起去电影院看新上映的影片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悲伤都被赶走,都赶走。

    她关掉手机,重新躺下了。

    可是这次,小辰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了。辗转反侧之后,她还是点开了手机里的通知消息。

    这是1880年有气象记录以来,南极气温首次突破20℃。中国极地科考船“雪龙号”水手长潘礼锋也直言,“今年南极的温度,确实有些异常。”

    忽然,小辰望见隔壁床的舍友小纥的床帘中透出微光。

    “小纥!你也没睡着呀?”小辰压低声音轻轻问。

    小纥掀开帘子一角,“是啊,看新闻呢,愁哇。”

    “欸,看什么呢?不会是南极新高温那条吧?”

    “还真是!我正看呢,你怎么知道?”

    “我也刚刷到这条消息,这不,失眠了。”

    “嗐,你说,在我们过去的认知当中,南极年平均气温为零下25℃,算是个不折不扣的‘极寒之地’了。但是,曾经的‘极寒之地’,现在也开始‘发热’咯......

    “它都开始‘流血’了!大约几周前,某个研究基地周围,好像出现了罕见的一幕呢!原本该是白茫茫的雪地,出现大片血红,看那图片,像是数不胜数的伤痕交叠于上,一道又一道血色条纹深深地嵌入冰层!”

    “啊?怎么回事呀?是谁流的血呀?难不成是南极的土地?不对,冰川?”

    “实际上呀,雪地之所以像流血一样变红,是因为一种名为雪地衣藻的红色藻类入侵。”小辰担忧地捧着脸颊,“据说这种红色藻类只会在气候变暖之后,才会大量地繁殖。也就是说,大规模‘血雪’再现南极,已经充分说明那里的气温在逐渐升高。更可怕的是,大量的雪地衣藻会显著降低冰雪对太阳光的反射,从而加剧冰雪升温,使得更多的藻类苏醒,然后陷入恶性循环!”

    “唉呀,这不是跟传染病没两样嘛,这可太可怕啦!”

    “就是呀......可是咱们也没辙,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小辰闭着眼睛没有动,感受着从黑夜到黎明的光影变迁。

     

    “你知道吗,南极气温创新高的背后,是一双双哭泣的眼睛,是一个个死去的生命......”小辰苦恼地托着腮,转头幽幽地看了一眼朋友小瑜。

    小瑜好奇地靠近她,“哎,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昨晚刷到的新闻......

    “新闻?什么新闻?什么新闻?”

    “就是......”小辰刚想向小瑜转述新闻内容,上课铃便已随着老师的脚步飘进了教室,“哎呀,下课再说吧。”

    好容易熬过了一节抽象深奥的写作课,小辰存着一肚子的话茬儿想向小瑜倾倒。

    奈何小瑜却摇头晃脑地道,我已经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就是南极新高温的事情,对吧?”她眨了眨晶亮的眸子,吐了吐舌,“刚刚上课趁老师不注意,偷偷查的。”

    “南极升温呀,可爱的企鹅们可是一大受害者!”

    “企鹅们也被热到了?升一点温度就被热死啦?”

    “这倒不是啦。我刚刚看到,四十年前磷虾可是遍布南极海域,如今数量却锐减了百分之八十呢!”她一只手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漂亮的指节泛着朦胧的白光,“专家说呀,锐减的两大原因,除了过度捕捞,还有气候变暖。磷虾对温度可敏感了,只零点五摄氏度的变化,就能大大地削弱它的繁殖能力。之前巴西发现了五百多只企鹅的尸体,经过解剖呀,才知道这些企鹅呢,大多数的胃里没有残留任何食物!甚至啊,有的企鹅还没来得及出生,或者刚出生没多久,就结束了一生......以磷虾为食的企鹅们呀,轻则食不果腹,重则活活饿死。”

    “哎唷,这也太可怜了!多可爱的企鹅呀,怎么就......

    “还不止这个呢!由于冰层变薄,企鹅幼卵和企鹅幼崽,也常常掉进冰窟,因此而丧命!”小瑜凑近小辰的耳畔道,“我看呐,再这样下去,企鹅总有一天也会灭绝的!”

    小瑜皱着眉头单手划动手机屏幕,俄顷似乎找到了什么,将手机推到小辰面前,“喏,你看看吧。”

    手机屏幕上,大量帝企鹅俯身低头的画面赫然在目。它们看起来异常痛苦,似乎在哀悼死去的幼崽。在摄影师丹尼尔和考克斯的拍摄下,南极冰原上的企鹅们,在遍地横尸中徘徊不断,似乎试图寻找自己的孩子。因为栖息地被严重破坏,企鹅们不得不寻觅新住所。

    可是,寻觅新住所哪有那么容易?它们大多,死在了路上。

    这一现象,近几年才出现。人们称之为,“死亡之旅”。

    这条报道上提及:

    “一只企鹅想要活下去,有多难?

    2016年,冰山坍塌,导致150000只企鹅因捕食而困难死亡;

    2017年,南极总数达4万只的阿德利企鹅,只有两只新生小企鹅幸存;

    20201月,上万只企鹅,从南极半岛北部的象岛集体消失。

    美国伍兹霍尔海洋研究所专家表示,如果不采取行动,帝企鹅将在本世纪未走向灭绝。

    或许有人要哂笑,企鹅死了就死了呗,就是灭绝又如何呢?岂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无辜的精灵,在用生命预演着人类的未来。

    2012年至今,南极大陆的冰融化速度翻了3倍。过去的25年间,这里有3万亿吨的冰融化。其中有50%,融化于最近5年。

    纪录片《南极洲:未日的地球》曾发出警告,海平面每上升1英寸,后果就会很严重。

    科学家预测,本世纪内全球海平面会上升658厘米。

    201910月,美国非营利组织“气候中心”研究表明:2050年前,全球各大城市将有沉没风险,亚洲国家将有超过2/3的民众受影响。

    同期,《自然通讯》杂志表示,2050年全球将有3亿人会受到海平面上升的影响。

    其中,孟买,曼谷和上海,可能完全沉没。

    如今掉入冰窟死去的小企鹅,就是未来被卷进海啸,飓风的人类。

    如今为了生存而迁徙的企鹅们,就是未来为了生存而迁徙的我们。

    如果说,海啸,飓风常发生在沿海地区,尚且可以远离;那么,病毒的无差别攻击,则让每个人都陷入危险。

    而冰川融化,将会释放出被冻结的许多病毒。”

     

    “你听!”小辰食指竖在唇前,“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小瑜一头雾水地挠挠头,“什么也没听见呀。”

    “水滴的声音,是水滴的声音,是冰川在融化!”小辰定定地望着窗外朦朦的雨雾,白茫茫一片中,碧绿的树影矗立其间,她黑亮的眼眸失去了焦距,思想仿佛飞到了天边,嘴中喃喃念叨,“冰川在融化......

潜藏的病毒也在悄悄地燃烧,像火焰中舞动的生灵,预备化开那恒久的封印。

                                                                           (一审编辑:马琳杰)

                                                                           (二审编辑:于一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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