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清晨还有一丝凉意。东边泛起鱼肚白,星夜在晨曦的新生中悄然退场,有些不情愿地让出了半边天。
母亲拽着孩子的手来到村头,后边跟着三条狗。那孩子抽条的年纪,个子已经快赶上了母亲,步子却乱七八糟的跟不上。显然是人只醒了一半。母亲急急的,一手挽着个大布包,一手给孩子理衣领,这时候孩子才差不离儿醒了过来。
抬起头一看,孩子身子瘦长,却长着一张圆脸,眼睛也是又黑又圆。面皮偏黑,是一种健康和又生机的颜色。
母亲从包里拿出早上蒸的南瓜,掰下一块给孩子,又掰下几块放在地上。三条狗吐着舌头咧着嘴,开始吃今天的第一顿饭。
天上的星星一颗也看不见了,红太阳微微冒了个头。娘俩等了好一会,终于看见远方的一个小黑点,而后听见了嘟嘟嘟嘟的拖拉机声。
拖拉机停俩人面前,跳下来一个黑瘦的男人。
“翠娴哪,我说到家门口接,你走这么老远。”男人嘴里叼根烟,搂了一下女人的肩膀。
女人不动声色地躲开,把孩子推到自己前面。
“善林,叫四叔。”
男孩抬头望着男人,眼睛里露出些不信任。
男人乐呵呵地揉了揉孩子的青茬短发。
“二哥活着的时候也没说起几个兄弟?不够意思!”
叫四叔的心宽不走心,这娘俩却心里像被捶打了一般。两年来的结好的痂又被这句无心话撕开了一道口子,渗出了血丝。
男孩不喜欢这个四叔。
女人也不喜欢她死去男人的这个四弟。
但没办法。男人去城里打工,没回来。一年后才有人找到他家,说男人死了,因为建筑事故。尸体早不知埋在了哪处。那人塞给她几十块钱就走了。女人从突如其来的悲伤中回过神来,却连丈夫在哪儿打工都不知道。
她这两年完全乱了阵脚。家里的积蓄快花完了,三个孩子,老大善林初中还没读完,老二善柏老三善梅还在上小学。孩子离不了人,也离不了钱。
她没办法,让老大辍了学。
善林十三岁,但个子蹿得快,看着像个小大人了。他比弟弟妹妹都爱读书,都向往学校。可他知道母亲苦,供不了三个孩子上学。
“善林,你最大,最懂事。妈得求你件事。”
母亲的头发因操劳而凌乱,眼睛的光在两年前就消失了。
善林等着母亲开口。
“你是善梅善柏的哥哥。”母亲的声音几近颤抖。
“你去城里,像你爹一样赚钱回来,你个子高,说自己成年了别人能信。”
一阵沉默。善林此刻有些苦涩,也心生了一丝怨恨。怨父亲丢下他们,也怨母亲的懦弱。
不过那怨恨也只有一刻,之后便如烟散雨过。取之而来的是十三岁少年初生的责任感和不服输。
他点点头。
此后的一个周里,女人村里村外打听,问谁家进城把善林捎去。善林则清早起来喂鸡喂鸭,之后领着家里的三条狗从村东逛到村西,过了几天清闲日子。
全村人都认识了翠娴家的这三条狗。
三条狗一窝出的,却是三种颜色。一只黑皮白肚,取名黑豆,一只通体雪白,取名馒头,还有一只黑白花,取名花卷。
三条狗刚进家门时还是小不点,父亲给它们取的名。善林看着已经修长漂亮的三条狗,似乎还能看到父亲捧着它们回家,他和弟弟妹妹两眼放光的样子。
他和三条狗依次进了家门。母亲坐在桌子旁,呆呆的,过一会才看向他。
“明天早上上村头坐车,领着它仨。”
善林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母亲说的是谁。
“为啥?要把黑豆它们买了?”善林蹙着眉,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
善梅善柏从里屋探出了头。
“写作业去!”母亲把门关上。
“人都吃不饱,哪管狗。”
善林几乎是强忍着眼泪。
“爸留下的,爸给我和善柏善梅的,不能卖。”
母亲哭了。
家里穷得没钱让善林坐车了。最后还是找上了邻村的虎子,善林爹小时候的玩伴,善林爹叫他老四。
把你家那三条狗给我就成。这是老四的原话。
翠娴本不是狠心的人,更何况这三条狗早已养出了感情。
“妈是没办法呐,”她哽咽,眼里又涌出泪花。
母子俩各自呆呆地坐着,望向俯卧着的三条狗。
都说狗通灵性。这时候,黑豆,馒头和花卷一改昔日的活蹦乱跳,也都望着主人,眼睛中反映着昏黄的电灯泡,亮得湿润。
善林抹了把眼睛,重重地点了头。
“行。”
老四的拖拉机上有个铁笼子,一条狗的大小。三条狗就被硬塞进了那里面。
三条狗在小笼子里拥挤着,发出呜呜的叫声。善林两步跳上了拖拉机。
母亲用袖子抹着眼泪。丈夫的死给她带来了一种阴影,让她觉得城里是个很可怕的地方。似乎善林进了城,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四兄弟,求你给照看着点。”
“把心就放肚子里吧。女人家就是矫情,咱善林是个男人啦。”老四嘴咧得更大了,又在善林脑袋上揉了一把,然后摇动摇把,启动了拖拉机。
善林愈加反感这个这个所谓的“四叔”。
拖拉机颤颤悠悠地走了。善林倚靠在车斗里,将手指伸进笼子,抚摸他的三个伙伴。三条狗呜咽着,轻轻地舔着他的手指。
“四叔,狗也跟着进城吗?”善林问。
“啥?”
“狗!跟着进城吗?”拖拉机声很吵,他得喊出来才能让前边人听见。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阵笑声。
“先搁镇上住一宿!”老四也喊着,“四叔让你尝尝鲜儿,那王厨子家做狗肉那个香啊!等你在外边出息了可别忘了四叔,在你妈那儿给四叔说说好话!”
善林呆住了。昨晚母亲跟他说,人家说三条狗看着机灵,要收去看大门。他这才同意的。
“你妈也是个死心眼,守两年寡没守够......”
之后老四说了什么,善林都没听清了。
日头渐渐升上来了,晒得善林头顶很热。可他的心却是冷的。他看着他的三条狗,眼里透着懵懂的三条狗。想到它们的命运,善林的心好像灌了冰冷的铅,压得他喘不过气。他颤着手伸向铁锁头,锁头并没有锁上,只是堪堪挂着,好像正是为三条狗越狱所准备的。
善林的手伸了放,放了又伸。这时刻,他突然之间好像不再是人类了。他好像也被塞进了铁笼子,成了第四条狗。
“善林,善林?”
“这是怎么了?”
“这孩子怎么又哭又笑的,老四?”
“穷孩子没吃过肉嘛,见怪!吃呀吃呀!”
“......”
他没能救了那三条狗,等待救赎的三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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