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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笔

来源:作者:23级 龙思友
时间:2024-06-02 22:24:42点击:

我跟在夫子身边,已经不知道多少个春秋了。

兴许是自他五十五岁起周游列国时,便跟着他了。在我的记忆中,夫子是一个魁梧但和蔼可亲,博学而平易近人的真正君子。同时,他也有些“死板”的地方——他十分恪守礼节,一丝不苟。这不能说是缺点,——当然不是,或许正是这“死板”之处,才使夫子的精神更加难能可贵吧。

记得初到卫国时,卫国国君夫人南子求见夫子,说是钦慕其博闻广识。当时子路坚决反对,因为那位南夫人姿色妖媚,据说艳冠卫国,恐夫子见了她会有失礼之处。夫子很坦然,他捋须说只要他心中恪守礼节,什么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都只会是红粉骷髅!最终夫子赴会,据说很合礼节,南子在帷帐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夫子也回了礼。不过离开后子路还是劈头盖脸地说教了他一番。什么?你说子路这样是不合弟子礼节?哦,老兄,这正是夫子的可爱之处,他从不介意弟子数落他的任何错谬。我甚至听见,夫子之后还委屈地嘟囔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动……”支支吾吾的,好似在念方士的咒语。

后来几经波折,踌躇满志的夫子竟又折返鲁国。这时他五十八岁,百般聊赖,一事无成。

夫子大抵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吧,之后他去了宋国,结果发生了桓魋那档子事。桓魋怕夫子得到景公重用后自己失宠,就趁夫子和弟子们在大树底下学周礼时,派人砍了树,还扬言要杀了夫子。弟子们纷纷催他快些跑,不逃命,等死啊!他一气之下撂下竹简,指天喊:“天降下此德给我!桓魋那老小子能奈我何?”若非弟子司马牛苦劝,恐怕他都不会易服逃走了。也就是自这时起,夫子便几乎一直处于颠沛的状态,直到他离开人世。

我们周转列国,笈游天地,经过曹国,又到了宋国,之后连续跋涉郑、陈两地。在陈国,我们几乎陷于了濒死的险地。我们无路投宿,也断了粮。夫子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但我从未见到他有一丝丝绝望。也许有,但他不会表现在最后弟子们面前,——连我也是。当初颜渊那小子问夫子,什么是仁。夫子沉静地回答道,克己复礼是仁,一旦做到克己复礼,天下都会赞许你的仁义。

可我想问问诸位:夫子他不够克己吗,而复礼,不正是他的夙愿吗?谁赞许过他的仁义?除了他老人家的少数几个弟子,有谁真诚地爱戴他、推许他?屈指可数。老聃不赞许他,而自老聃骑牛过函谷关,西去大漠后,夫子连向他证明的机会也没了。晏婴沮伤他,楚狂讽劝他,齐景公、卫灵公不重用他,桓魋欲杀他,而三桓更欲除之而后快!他所谨守的礼,所捍卫的仁义,曾未有益于他!那么,他何苦要这般折磨自己啊!

桀溺曾通过子路向夫子表达这样一句话:“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可见世人对夫子有多么大的成见啊!我依稀记得夫子闻言怃然,喟叹一声说道:“我怎么能和鸟兽为伍呢?我不是他们二人的同类,又是谁的呢?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有谁理解他?理解他在礼崩乐坏恪守礼节精神的坚持?有谁?

在陈国堕入那般窘困境地,他依旧正衣冠,谨礼节,弦歌不辍,时时宽慰弟子。直到子贡找来楚兵解围,夫子才脱离险境,而他已憔悴不堪。几番辗转,他来到郑国都东门,却与弟子走散。有人见到他,对他弟子说,城东有人累累若丧家之犬。后来这话传到夫子耳中,他也只是淡然一笑,承认这个说法。

这年,他六十岁,年逾花甲,自觉耳顺。

直到他六十八岁,早已迟暮,才结束了十三年的流离生活,返回鲁国。因弟子冉有的缘故,他才受到季康子的“重用”。他安定下来,打算潜心著书。然而,天不遂人愿。

次年,长子伯鱼死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夫子办完丧事后,在烛灯下沉思一宿,彻夜难眠。

又一年,爱徒颜回离世。夫子箪食瓢饮,竟破天荒没守礼节,执箸敲瓢,哀歌久绝。

第二年,鲁公西狩获麟。夫子以为不祥,绝笔于此,呕心沥血的《春秋》就此结卷,他喃喃自嗟,“吾道穷矣。”

其后,与夫子“相爱相杀”的子路在卫国内乱中被剁成肉酱。那一天,夫子收到传信后,沉吟良久。据信上说,子路是在与人争斗时,因冠偏斜于正位,打算以手扶正冠冕,这才被人杀害。我不知道夫子看完信后,是作何感想。但在经历丧子丧徒丧道的三重剧痛之下,夫子,这位七尺男儿,古稀老人,第一次哽咽,第二次流涕。涕泗交颐,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他是为子路至死恪礼而欣慰,还是为斯人永诀而伤悲。

我不知道。

后一年,子贡拜访夫子。夫子杖节而出,身似槁木,心如死灰。他颤抖着翕动双唇,对子贡说了句有如谶语般的话:“泰山将崩,梁柱将折,哲人将朽。”

翌年,夫子溘然长逝,葬于鲁城北泗水旁,卒七十三岁。在此之前,陈恒弑上,夫子劝季康子讨伐陈恒,季康子没有答应。这是他最后一次为礼而据理力争。他失败了。

从他父亲叔梁纥与比自己年轻数十岁的颜徵在“野合”之后,他诞生以来,曾多次向旁人争论“礼”。或许,在历史遗忘的一隅,会有一次争执,便是鲁国陬邑的无赖小儿在夫子年幼时谩骂他父母伤风败俗,他终于忍无可忍,挥起拳头,以魁梧身姿,做了平生最不合礼也最不君子的事——给那人一记重拳以宣泄满腔愤懑。或许那只是我的臆测罢了,可万一确有其事,我心里该有多解恨。

嗯?你要问我这之后的事?那就抱歉了,我并不知晓。我在夫子死后,便被当作陪葬品,与夫子一同腐朽。要问为什么?因为我只是一支笔啊。

我只能记录,我从未能改变历史。

——但我分明地见证了一个君子的一生。

(一审编辑:邓智玲)

(二审编辑:唐湘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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