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用叶君健先生的中文译本作为背景）
晨光要飞出黑夜的牢笼的时候，我登上了马车，辞别了缚养我七年的神庙。
沿路的海一直默然地望着我，我报之以满腹心事的漠然。粼粼的日光被水波推至海岸，照亮了散落在路边的草丛与灌木。这路算不得荒芜，也掩饰不住过往战争留下的疤痕。我想象着不远的陆地究竟是怎样地满目疮痍。但无论陆上氤氲着和平还是笼罩着硝烟，大海总是端庄地保持着她的宁静。如果海下有一个世界，那里的人们在过着怎样欢乐祥和的生活。
我在天马行空的想象中消磨了行程，太阳西斜的时候，我被迎进了王宫大门。这里的宫殿似乎没变，只是堂皇得有些苍老，那座至高的塔在其中突兀地年轻，重现旧日的美丽。王宫的形象在模糊的记忆里立体起来了，父王的面容也变得清晰。他始终保持着君主的威严，陌生的肆意纵横在他脸上的皱纹不能损毁它分毫，何况我这个七年不曾谋面的女儿。无甚寒暄，也没有过多的情绪，匆匆落下一句“高塔已为你重修，休整几日便准备去参加宴会吧。”后，便又匆匆奔去履行他作为一个君王的义务了。
我并不贪恋他的背影，径直走向母后居住的高塔。我立在塔顶，俯瞰在夕阳中流动的无边的海。镀金的海澜涌满了我的视野，在此时，我似乎能抓住一点易逝的自由，即便身上沉重的礼服仍实在地压迫着我的躯体。我的目光随下沉的夕阳往下坠落，冒在海风里星星点点的蓝花在堕入黄昏阴影前曳进了我的眼睛。我忘却了身上优美的重负，飞快地奔到它们的面前，捧起它们看似娇弱的脸庞，贪婪地嗅着来之不易的熟悉。这是母后最爱的花。它不像贵族们偏爱的玫瑰与鸢尾那样优雅华贵，它是如此平凡，在宫外随处可见；但它却饱含着盎然的生意，别致的灵动惹人喜爱得紧。母后在宫外游玩时发现了它，栽在了宫里，并不算精心地侍弄着，却也渐渐地开满了一角花园。她指着这个小小花园，欣喜地问我，像不像泡沫献给大海的吻。我努力地在这模糊的印象里看着她的眼，里面开满了花，还生长着她在看海时常有的忧郁之外的一种悲喜。母后也很爱海。她总是抱着年幼的我在高塔上默望着海，在阵阵的海风中给我讲述许多海里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豢养着忧愁。
有一天我兴奋地提着一个笼子爬上高塔，兴致勃勃地向母后展示笼里的海雀——这是我央求了许久侍从才得来的。母后却哄着我放了它，“我们既然飞不出笼子，也不好囚着它的自由。”母后扬了扬嘴角，看着它迅疾地飞出了我们的视线，好似带走了她眼里的一分愁绪。我并不懂这些，也不懂母后，还只爱玩。玩着玩着，父亲却越来越少见了，母后也日复一日地更爱忧愁。王宫被寂寥重砌了一遍似的，日子变得愈发的无趣，只有蓝色的小花，还在无忧地盛开着。
余晖沉淀成深色，平静地覆在塔壁上。它是温和的，但还是扯开了焦色记忆的阀门，混乱与火焰瞬间填满了周遭的空虚。我在柔软的床帐里香甜地睡着，被呛人的浓烟与嘈杂拽醒的时候，孤独忧愁的高塔在火焰里消瘦得可怖。我的美丽的母后，也消失在这场莫名的大火里了。
外界的战火又恰好在此时烧开。八岁的我顶着模糊的双眼匆匆阔别了王宫，被送往了匿伏一隅的神庙里修习王室礼仪。陈厚的墙壁要为我隔绝狞笑的编排与阴谋，是无声的庇护，也是隐蔽的禁锢。我在这里明白了，海燕如果被我固执地圈养在笼子里，它的翅膀也会像我一般退化吧。唯一的消息通口只在采买的仆从与祭司，零零碎碎的信息拼凑出忙于战争、土地还是权力的父王的形象。这便是这七年来我们从未见面的原因。七年的修习模糊了记忆，消磨了温情，让我长成了一个优秀的王室公主。人人夸赞我近乎完美，我像我母后一般有美丽的容貌，优美的身姿，唯一的不足也只肖着母后的沉默。当祭司告知我将要回宫的时候，我并不欣喜地微笑着。迁往王宫这一笼，不是因为家人思念我，不是因为战火已停息，只是因为我到了可以婚嫁的年纪。
我在大海始终沉默的陪伴下，在高塔温习了几日的舞蹈，在又一日未亮的清晨换上了华美的礼服，我端坐在镜子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出了神，任仆从为我梳妆，她们的赞美在耳边蒙眬起来。我只看见镜中陌生的脸镶着的眼里隐隐地浮着熟悉的忧愁。
我来到宴会上，始终保持得体的笑容。我笑着回应他们的问候，笑着对他们行礼。千篇一律的赞美声中，一只白净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是一个王子邀请我与他共舞。我对上他干净的目光，不谙世事的曜黑里闪烁着一览无余的欣喜。我认出了他，那个在海滩上昏迷的王子。我微笑着握住了他的手，和他共同跃出轻盈的舞步。我们在舞后向观众献上一礼，他动情地宣告了我们的故事并向我求婚，我在雷动的掌声中微笑着应允了。我被视作幸福地被他揽入怀中，望见在他身后不远处扑闪着的一双蔚蓝色的眼。这是一双动人心弦的眼睛，像母后的眼一样盛满了最深的湖水。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一个沉静得出奇的女子，后来王子告诉我，她是他捡来的一个十分善良的哑女。我总觉得她带着一种大海的愁绪。
我们的婚期定在三天后。父王和我一同送走了王子和他的家人，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第一次用略带满意的神情看着我，“你将成为带来和平的伟大的公主。”我答以温顺的笑容与沉默，目送他走出自己的视线，肩上虚存的温度随之冷冽。
婚礼的仪式很快结束，暮色落幕，彩色灯光上台，水手们欢乐地跳起舞来，王子身边的哑女也旋舞起来。灯光霎时变得苍白了。我和旁人一样以痴迷的目光追随着她像飞翔的海燕一样美妙的舞步，水手们笑着赞叹她或许是由海燕化成的仙子，但我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看见了清亮的眸色下濡养着那样沉重的决绝。这深沉的愁色紧揪着我的心，也昭示着她并不能够是一只真正的轻快的海燕。舞毕，我为她戴上了我亲手编织的花环。这些蓝色的小花与她再相称不过了，她真该是大海的女儿。哑女微笑着朝我鞠了一躬，又继续飞舞起来，我看不见这些花是否能为她的双眼浇灌出更多的生气。
奢美的婚服和周遭的喧闹压得我有些疲惫了，我合了会眼，王子的吻便轻轻落在了我的眼睑上。他搀扶着我到床帐下休息。我抚着他的黑发，想起了神庙里圈养着的羔羊。战争让这里的国度都并不安宁，然而他的家庭总归是完整和幸福的，这才养育出这样体贴温柔的王子。而我却并不算爱他——这个于我只算是陌生的男子。他把我枕在他的怀里，很快便入睡了。我像往常一样在编织着漫长的思绪的过程中睡去。在我的眼皮合上前，似乎还看见了被海风吹动的帐影。
太阳像往常一样将光明献给大地的时候，我在不寻常的梦中醒来了。王子单纯的面容上拧着焦心的眉结，他告诉我孤女忽然消失不见。我来不及将梦梳理清晰，便动身和王子一起寻找他的踪迹。我想起她的双目，心内一紧，却又缓缓生出一点不自觉的欣慰。
金色的阳光扎根在每一处空气里，喧嚣与焦急被烘烤得膨胀起来。那个荒诞却真实的梦在我的脑海里快速重演了一遍。母后从浓烟与火焰中款款走出，没有沾染一点痛苦地走到我面前来。她像从前那样捧起我的脸，然而却没有留下令我眷恋的温度，那是海浪的泡沫轻啄皮肤的微凉的触感。她的声音有着熟悉的轻柔，潮水一样地拂去泛成水沫的在从前的时光里流淌着的无数个故事，带着我潜入了海底：海底确确实实不是像海滩那样布满白沙，我看见了比城堡更热闹的海王宫殿。鱼群在里面自由地穿梭，奇异的植物随浪起舞，最令人惊异的还是活生生的欢笑着的人鱼们。她们无忧无虑地歌唱着，舞蹈着，其中最沉静的一只人鱼，竟然生着和母亲一样俊俏的面容。然而她蔚蓝的眼里装着许多生气，盛不下那么厚重的忧愁。我疑惑的看向母后，她会意地笑了，再次和我讲起人鱼的故事。主角第一次冠上了姓名，那是我母后的名字。她原是尊贵的人鱼公主，同样爱听她的母亲讲故事，不过是人类世界的故事。“我在故事里知道，地上的花儿有着独特的香味；地上的鱼儿是在树枝里穿梭的，还能唱出动听的歌曲；地上也有宫殿，但生活在里面却是用着两条支柱似的腿的丑陋的人......然而知道这些还不够，我想知道更多地上的事。上面的世界是多么神秘呀！它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心......”
我看着年轻时的公主眼里的渴望在深蓝的海水淌过了无数个昼夜，终于在十五岁的那天如愿地浮出了水面。“外面的世界远比故事里讲的更大：高山原来可以触到云端，太阳原来能够照亮整个天地，人类没有鱼尾，但看着却比我们更快活、自由。”正当小女孩深深陶醉在曾只存在于故事里的世界的时候，一艘轮船从一个华丽的港口驶出，掌舵的人是一个英俊的快乐的王子——他身边的水手都是这样称呼他的。我猜到他就是我的父王。这时的他没有一点威严的影子，上扬的唇角好像永远不会垂下，看到他便使人止不住地快乐起来。于是我忽然理解了母后为什么会爱上他。一颗向往成为人类的心在她遇见这个王子并知道不灭灵魂的秘密后终于坚定。她偷偷找到了海巫婆，发誓愿意承担所有的后果，并答应在十年后献出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我拿到了让鱼尾变为腿的魔药，变成了人类，嫁给了王子，得到了为期几年的全心全意的爱。然而在他成为国王后，只想着完成他父亲的遗愿，着力于扩大他的国家领土。他给我的爱愈发稀少了，我那时便只能得到残破的灵魂碎片。我厌恶了仅限于王宫里的自由，也厌恶了在王宫里徒耗生命的自己。然而我却越发的爱你，所以当巫婆来向我索取你的时候，我把我的美貌和生命都献给了她，以换取你的平安。我在火里化成泡沫后，带着意识升到了天空上。天空里有一道声音这样告诉我：虽然我所得到的爱不足以滋养一个永恒的灵魂，但我所做的努力与我的爱足够让我超升到精灵的世界里。
“我随时随地都在爱着你，我的女儿，只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她吻了我一下，就像蓝色的小花触着我的脸一样令人心安。“我可能是撩起你发丝的一阵风，浪花里的一串泡沫，甚至是空气里的一粒灰尘。”
母后在我耳边最后呢喃了一句什么，便微笑着向我道别，变得彻底透明。大海的世界，陆地的世界，都在她身后淡去，视野变得空白。我眨了眨眼睛，离开了那个空白世界的思绪。海面近处有一处盛开的泡沫，泡沫里浮动着蓝色的小花，那是我献给哑女的花环。我再次感到脸颊像被她们亲吻了一下，母后的呢喃在我耳边清晰响起：“不用为我们难过，我们总有一天能为自己创造自己的灵魂。”
阳光热烈但并不刺眼，然而我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泪。我紧紧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愿海的女儿早日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不灭的灵魂。”
（一审编辑：蒋鑫）
（二审编辑：袁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