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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谭记

来源:作者:23级 龙思友
时间:2024-04-13 14:06:43点击:

天色晦暗无光,风云变幻,像积郁了千年的怨怼,却不知向谁倾诉。

风声向晚多,满街声色犬马,还有步履匆忙神情悚然呆板的路人。或腋下夹公文包,或手捧一卷旧书,或举着串糖壶卢,或穿着艳丽步姿婀娜,或身披西服自命高慢。楼上掸衣的,楼间骂架的,楼下呦喝的。却不知为何个个神色呆滞,形若木偶。风呜咽着,仿佛在宣读讣告。

我一以视之,满街竟只余风声啸厉,不觉一丝生气。我不禁皱了皱眉,逆着人流渐行渐远。

那是间简陋书屋,匾额上书“夜谭”二字,此刻我脚步稍顿。风倒灌入小巷,我裹紧围巾,却仍止不住凛冬的寒气。书屋门前,煤油灯光亮微曛,空气里除了冰凉砭骨的冷气,还夹杂着些许书页的墨香。

这时我心神稍宁,全然忘却了刚才大街上骇人的景象。

我缓推木门,屋内尚未点着灯火,但是并非漆黑如墨。新出露的月牙透过窗子照进来,仿佛轻盈的薄纱笼罩在地板上。

我才发现这里是坐着一群人的——有稚气未脱、白衣白面的学生;有穿一袭深色马褂的商铺老板;有戴着一架厚重眼镜的老学究;有拄着檀木拐杖,头顶小毡帽,脑后拖一绺乌梢蛇似的辫子的清贵“老爷”;有衣冠楚楚,量身裁定的西服熨帖得一丝不苟的青年学者;甚至还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他们全都静默着,围簇着中间那张矮桌后边的身影。

这一切看上去荒谬极了,我的脚步不觉后移些许。但另一个藏匿于阴影当中高大魁梧的身影封住了我的后路,我于是沉静等待,直到矮桌后的那人将煤油灯点着,我才得以看清这周遭的环境——这四周十分逼仄,但书屋主人特意将书架挪向四边,得以留出中间空地。

我这才看得分外真切,那点灯之人即是这家书屋的主人。她一袭月白色旗袍,梳着摩登发髻,面容温婉,但眉眼间却盈斥着肃穆与冷淡之意。而我身后的人,则是一身戎装,神情坚毅,但不修边幅的外表让他看上去有些颓唐。他为我搬来一张椅子,我也就顺势坦然坐下。

包括我在内,总计有九人。

“您好,先生。”书屋主人问候说,但却没有过多的热情。我发现他们目光都齐齐望我,而我此时才觉察到一股由愁痛惨怛积郁成的浓云,正侵扰着这里的所有人。

念及此处,我眉头不觉皱了皱。

“今夜我们汇聚一堂,只是为了举行一场谈话会的,”书屋主人轻声说,她看向我,抬手依次为我介绍着,“这是甲。”她指向学生。“这是乙。”她又指了指商铺老板。

“这是丙,这位是丁……”她指完一轮,却跳了一个天干,朝我说道:“你是壬。”我寻思着“庚”应当是她,因而又疑心这最后一位“癸”该是何人。但我还来不及思索,便被打断了。

“那么,先由甲开启我们这一次的夜谈。”她神情淡然地说,仿佛只是简单地执行指令,而她身边的学生起身。我趁机瞧了瞧他,一张国字脸,似乎满怀愤慨,一双剑眉向两边横刺着,似要斩尽这天下不平事。

“我先来讲个故事,这个故事相信大家也曾听过。”他扫视四周,嗓音低沉却不低郁,“一群为正义而激勇向前的学生,他们只有笔杆子,却敢跟敌人的枪杆子硬碰硬。然而,他们的义举被人所污蔑,他们的鲜血被人所玷污,他们的事迹为人所忘却!我们难道不能说,这是极大的不公吗?”

似有一丝怒焰从他背后熊熊燃起,使我那被淡淡血色所晕染所尘封的记忆被唤醒,我不由稍稍坐直了身子。他双手撑住矮桌,继续说:“他们,是在黑暗中持炬前行的先驱者,他们是真的猛士。尽管有人说前方道路望不见尽头,他们也从不轻弃,他们也从不退缩。然而换来什么?满目疮痍,尸横遍野!豺狼虎豹,横行于市!刽子手仍在叫嚣,卑鄙者仍逍遥法外。这是怎样的悲剧?这是怎样的一个社会?!”

他松开撑着的手,遽然走到窗边,似要呐喊,似要发泻怒火,但终究如鲠在喉。

接着,他缓缓走回座位。窗外云雾飘过,清亮的月光只是透过云雾依稀洒落几缕。我皱起了眉。

有人在鼓掌,是那名书屋主人。但她并未做任何表述,只是机械地重复:“下一个是乙。”

商铺老板起身,面容憨态可掬。他搓着双手,似乎想要表达一个腼腆的笑,但是眉梢散不去的愁云让他的笑容很难看。他的身态拘谨,缓缓说道:“我也想讲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开着一家杂货铺,生意自然谈不上红火,但也不算冷清。本来是庸庸碌碌一人,却偏偏不幸遭逢战乱,一家老小都离散在战火当中。可那贼老天还嫌他不够命苦,等他历尽波折得以找到妻儿时……”

他的声音变得低落,谦卑的目光忽地炯然,“……都死了。尸首很齐全,看得出来是被人埋进土坑里活生生闷死的。当然,这也怪他自己,偏偏生活在这么一座战乱频频的小城,偏偏活得没权没势,偏偏只会安守本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啊,偏偏生在这么个不公的世道。”

他忽然腼腆一笑,目光不住地向下探寻着椅子的方位,才长舒一口气稳当坐下。

书屋主人微微颔首,她屈指在面前的矮桌上轻敲一声,说:“诸位,请注意一下,这是夜谈会,并非故事会。故事每天都在上演,我们要做的,是溯本求源。接下来有请丙。”

那位老学究起身。我注意到他摘下了自己的圆顶帽,露出萧散的霜丝来。他佝偻着背,扶住眼镜,又眯着眼,扫视一番,然后重重地咳嗽数声,才说道:“他们二人讲的故事,咱们也不是第一遍听了。当着大家的面,老朽想说句肺腑之言——咱们这个国家,还有救吗?”

满屋霎时寂静,如同无人之境,落针可闻。而我本因屋内压抑气氛而深觉不豫的身子,骤然竦立。

他捋捋蓄起的白须,接着说:“依老朽的观点来看——没救。”他不甚在意地瞥了眼积攒着怒火的学生、惴惴不安的商铺老板,面对着众人,枯朽如古柏般的脸上,平扁的嘴唇上下翕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更何况是这泱泱大国!如今世道如何?官官相护、鱼肉百姓、杀戮同胞!外有国难而不顾,内有灾荒而不济。这底子,早已烂透了!官僚如此,外敌如此,愚民更是如此!紫禁城中敌寇的马蹄声唤不醒他们,大沽口炮击国门的怒吼声唤不醒他们,有志之士殒身前的呐喊声唤不醒他们!这个国家,早已经无药可救了!普天之下,纵使揭竿而起,真正利国惠民的又有几个?

“他们沦没于愚昧与无知中,是关在密封的黑屋里窒息等死的人!愚民是蠹虫,官僚是蛀虫,外敌是蝗虫,过境之时,将人踪绝灭、寸草不生!”

他猛地迈向书架,用力撅下一截朽木,展示给众人看:“这就是最后的下场。”

他又戴上圆顶帽子,看上去既滑稽又可笑。随手丢下朽木,他像是失去精神支柱般,瘫坐在椅子上。

众人沉默,只有那名叫花子发出“吃吃”的笑声。

这次书屋主人并未发声,而她旁边的青年学者起身了。——他是戊。他容色温和,眉眼间尽显儒雅。

“恕我不能赞同您的观点,老先生,”他礼貌地说,摇了摇头,“我并不认为这个国家已经没救了。尽管它也许病入膏肓,罹患痼疾,甚至看似命悬一线,但实际上我们只是没有找对药方子。

“君主立宪不行,我们就建立共和国;共和国不行,我们就另谋他路。华夏五千年文明,绝不可以在这里画上终止符!学生运动、工人罢工,如若这些都挡不住政府射向同胞的枪口,我们就自己掌控着枪,把子弹炮火全打在敌人身上!与其眼睁睁看着神州陆沉,不如想办法去拯救它。”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他严正地说:“西方励精图治数百年,他们完成了工业革命,完成了商业革命,他们建立了先进的制度,带领他们的国家走向富强。彼时东方傲视西方,此时东方却因其衰朽,而备受西方欺辱。中国若要振新,就应该向西方看齐。我相信不下百余年,中国将重新屹立东方!”

学生听完,忍不住鼓掌。而商铺老板犹豫着,老学究张了张口,却也没说什么。我垂头则在思索。

“砰!”一声突兀的重物敲击地面的响动,让我飘散的思索再次中止。

“黄口小儿,纸上谈兵!”那位蓄着辫子的“老爷”冷哼一声,白花花的胡须因其气愤而抖动,“依你之言,是要置我万千有志青年之生命于不顾,置我中华国势之安危于何处?!外寇入侵,上下不能一心,反而蛊惑诸学子与一干工人暴动,居心叵测!且不说你那空谈之言能否落到实处,就光说如今,无数什么自诩为仁人志士,便大谈阔谈学生游行、工人罢工。结果呢?血流成河!无数青年倒在我们面前,无数工人凭着一腔激勇罢工,而都告以失败。一时的愤怒与斗争是换不回和平与胜利的。

“‘治国如烹小鲜’。循序渐进,文火慢炖,不如此,何以保国家之长治久安?社会早已千疮百孔,经受不住摧残了。吾辈诚不愿见亿万含灵饱受战乱与饥荒之苦。欲要制外敌,必先平定内乱,天下大定方能治矣。”

老人躬身,拾起那块朽木:“‘朽木之不可雕也’。然而朽木,终究是因为中心蛀空,才化为枯木。‘化腐朽为神奇’,正是我辈该做的。往圣法古,有何不可?若天下共同拥护一个正统,集万民之勠力同心,则定能‘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语罢,他捏断那截朽木,拍了拍手散去灰尘,又恢复了那种森然神色。

我盯着他,但很快我便移开目光。我在这很长一段时间里疑心这是我的梦境,我也忘记了我来到这里的缘由,而我处在这种荒谬的境地,竟觉得正常不已。似乎本来如此,似乎所有人的人生都是一出出怪诞的悲喜剧,所有人都存在于梦中。

我不由与他们共情。那些愤慨,那些悲痛,那些绝望,那些激情,那些沉重。我不觉有些迷离,面前的人都如同烛火一般摇曳,仿佛虚幻如梦境。我抿着嘴,眉头稍弛。

然而清脆的掌声让我又出离了那种迷离,书屋主人清冷的嗓音让我觉着有几分清明:“接下来是辛。”

辛——那位戎装男子起身,摘下军帽,取下帽子上的军徽。

“在发言前,我要先向甲谢罪,”他目光有些黯淡,微微自嘲一笑,又有些惨然,“学生大游行时,我也在。上峰开枪的命令,也是我来执行的。”

学生目眦俱裂,紧攥拳头,似是狰狞,又饱含悲痛。但辛仍继续说着:

“我看见……青年学生一个接一个倒在我面前,抗议请愿的旗杆被折断,围观的群众四散而逃。呐喊声、哀鸣声、垂死挣扎的呻吟、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双手沾满了妇孺青年那些无辜者的鲜血,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而这也化作了我夜夜的梦魇。

“于我开始对爆炸的轰鸣声、子弹的攒射声感到恐惧。我想,自那日起,我把枪口对准同胞时,我就失去了作为一名军人、一名战士的资格。

“这个国家前景如何,我不清楚。但如果世上少一些我这样的人,多一些那样热血忠直的学生,至少,它终究不是晦暗无光的。我的一位战友——他和我不同,他是个真正的好人,他曾说过——‘尽管我们行走于黑暗当中,我们也决意要化作萤火。萤火虽不能与日月争辉,但至少,它所在的地方就是光明。’”

他顿了顿,书屋主人用平静如水的目光定定地望着他,众人也都看向他。

清辉在此刻洋溢,云开雾散,皓月高悬。每个人的脸上都渲染着荧蓝色的神采,风声竟也驻足于此,寂静聆听。

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盒火柴,取出一根,用力在盒侧滑动。火苗滋啦作响,似乎在雀跃着,又似乎要将人间的苦难全都烧尽。他近乎虔诚地注视着火苗,呢喃着说:

“对待黑暗与腐朽,要用火。”

冷风呼啸着吹入窗户,将火苗熄灭。

他顿时恢复了清明,迟缓了许久才坐下。

这时,我的目光飘向除我之外的两个人——一个是书屋主人,另一个是叫花子。

我扶了扶椅子,坐直身体,取下眼镜,哈了口气,又用袖角擦干净水雾。我觉着有什么神秘莫测的、看不见的事物飘荡于周身的尘埃。

明月暂掩,我又觉察到深藏于黑暗中蠢蠢欲动的暗流。细小的雪花竟爬上了窗檐,屋内也不觉添了几分寒冷。

我注意到叫花子正乜斜着眼看向我,似乎有一种诡异的神采流转于他昏黄浑浊的眼珠。他头发胡须肆意疯长,骨瘦嶙峋,两颊则如刀削般棱角分明,唯有发亮的眼珠像是极不和谐地镶嵌在他的脸上一般。

他咧开嘴,露出笑容:“我请求和‘壬’单独讨论。”

我眉间的皱痕加深了,偏头望向书屋主人。她微微颔首:“你是‘己’,你自然有这种权力。”我疑虑更深了,这名古怪干瘦的叫花子兴奋地看着我,笑容满面地说:

“你呢,你认为这个国家有没有救?”

我不言不语,而四周的所有人竟也没有想要发声的意愿。叫花子笑着合拢了干枯粗糙的手指,不急不躁地说:“那好,那我来先讲讲。”风雪已然砌满了窗檐,而窗外竟也不见明月的踪影。

他说话的语气感觉像是神棍,目光里也多了几分岁月的流转:“八国联军马踏禁城时,我还是义和团拳匪;大总统在武昌起义时,我又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军;袁世凯溘死后,我又当了北洋军阀的走狗。但我觉得舒坦呐,至少我还是个人,不过我也整天活得担惊受怕,畏惧哪一天阎王爷就把我这条贱命钩走,我就成了一只孤魂野鬼。我为不同的人卖命,哪怕他享有清誉,哪怕他穷凶极恶,但我只想活下去,只想活得可以算是一个人。但我最后的下场也可想而知。

“我目睹这战火被野风刮啊刮啊,向北翻过南岭,飘过长江,再越过秦岭,渡过黄河……直到成燎原之势,将所有无辜的有罪的、没权的有势的都一并卷起,都一并灼烧!他们笑我是乞丐、叫花子,我笑他们看得还没有我一个叫花子透彻。这个社会是噬人的猛兽啊,你若不变得同它一样,就会被吞噬殆尽!”

叫花子笑意不减,他又望向我,抬起一截如同枯木般的手指,笑着问:

“你呢?你是‘壬’,但你真的是人么?你知晓自己来到这里的缘由么,你有为自己的目标而奔走跋涉么?你是旁观者,她也是——”

叫花子又指向书屋主人,“而我们只是历史书卷不经意间留下的残页。如果你能清醒地活着,那么这间书屋你也不用再久待了。”

我张了张口,但我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我蓦然环视四周,哪里还有什么学生、商人,哪里还有什么学者、学究,又哪里还有什么“老爷”、军官!叫花子起身,背负双手对我神秘地笑了笑,他上下翕动嘴唇,却发不出一个音来。

他摇摇晃晃地,向着窗外走去,转眼就消失了。

我怅然若失。

但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清冷飘忽的声音:“‘壬’,请你回答这个问题——你认为这个国家还有没有救?”

是书屋主人。我早有预料,转身看着她。她面前的矮桌已然消失,只留下一个骨灰盒在她手中。她目光坚定,又有些哀婉。

我并没有立马回答,而是问:“这是谁?”我指着骨灰盒。

书屋主人低头看了看,抬起头来,凄婉地笑了:“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我沉默了。那是“癸”。“癸”,犹“鬼”也,那是早已故去的人。是这场夜谈中缺席的人,是那名军官的战友,亦是我的挚友——我是来看他最后一面的。

我深感一种无力笼罩着我,但我仍回想起他们的话语,回想起叫花子消逝前那诡秘莫测的微笑。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坚决地说:“一定会有救的,一定会!”

我终究是走出来了。

夜色已深,深巷里传来几声犬吠,又传来几点飘零的雪花窸窣作响,明月重新点亮了天空。

我的脚踏在松软的雪褥上,明月将我的影子照得很深很长。

我感到颓然,冷风袭过,又让我连带着骨头一起打颤。

但我走了很久。因为一阵温热从我那衰朽的身躯中萌发,使我并不感到寒冷。虽然这点温热很小,甚至小到微不足道——但这也就足够了——因为它让我清楚地认识到,至少,我的心还是热的,我的血液是滚烫的,我的激情是沸腾的。

至少,我还活着,我还是个人,不是禽兽,不是野兽,更不是鬼魂。清醒地存活于世上,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活着,就意味着担更多的责——连同死人那一份,连同那千千万万死去的同胞们,连同那日日夜夜悲号哭泣的孤魂野鬼们。

路,是人走出来的,是死人用白骨堆砌出来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不免悲戚地想。于是我走得愈来愈急,愈来愈快,快到将风、雪、火、光都统统抛之脑后。我知道探寻这条道路将永无止境,我知道我一旦付诸了行动将永无宁日。但只求无愧于心。

当我又坠入这歌舞繁华之中,我蓦地回头一望,书屋已然消逝于街道的尽头。

我凝望着车水马龙,我俯瞰着芸芸众生,我眉头舒展,由衷发笑。

这笑声夹杂在冷风细雪中,带着微漠的悲哀与沉痛,又不知将再度飘向何处……

(一审编辑:李林林)

(二审编辑:邹佳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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