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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

来源:作者:23级 龙思友
时间:2024-03-09 12:35:01点击:

崔护从早上醒来,便有些昏昏沉沉的。是春困么?他摇了摇头,想道。

莺啼燕语忽的从窗棂外传入,柳条翠绿色的影子摇晃着帷幔,熹光从外边亮堂堂地闯进来,一阵独属春季的花草泌芬萦绕在他鼻头。

他眯着眼,好似忘了些什么。

“是什么呢……”他自顾自喃喃道。他起身更衣,春寒料峭,他不觉打了个喷嚏——“阿鹊!”他总觉得有些奇怪。一瓣粉红的花朵从窗外缓缓吹落,正落在案几上。他定睛看去,是桃花,盛开在春天的桃花。

“奇怪,这附近并没有桃花树啊……”崔护挠挠头。然后,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左腕上系着一条红绳——他确信这不是他的。

怪事。他腹诽了一句,解下红绳放在案几上。可他刚一解下,就后悔了。红绳扭曲地躺在案几上,鲜红欲滴。他只凝视一瞬,便觉得头晕。“还是戴上吧。”他无奈,如是说。

走出书屋,清新的空气扑鼻而来。鸟声喃喃,人语嚷嚷。崔护走到门外,满目是绿色:深绿、嫩绿、葱绿、墨绿……他恍然间来一片绿色的世界。“怕是萼绿华下凡来,也没这般景象吧。”他不无轻松地畅想。

他走得很轻,很慢,似乎在欣赏一颗碧绿的翡翠,细细端详着。溪边的浣女们见了他这般呆讷的模样,也都嬉嬉地笑了起来。他不觉有些着恼。

“小书痴,你在看什么呢?”有位少艾浣女打趣道。

崔护忽的怔住了。他仿佛记得,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又呆住了,真是的。对了,小书痴,昨晚救你上岸的人呢?你没见着她么?”另一位浣女问道。这回崔护也答不上来,话语好似哽在喉中。

“这么一条浣纱溪你也能溺着。还好有那个穿绛红色衣裳的姑娘搭救,不然你可就没命了!”有人插嘴道。然后一群浣女七嘴八舌起来。

“这样的好姑娘,你真该娶了她。”“依我看,那姑娘的服饰倒也不算昂贵。小书痴,你要是考取了功名,就上门提亲吧。”“到时候,咱们这儿就可以办喜事了!”“是啊是啊!”

崔护面色涨红,忙不迭地溜走了。

“哈哈哈,别跑呀,小书痴!”“真是的!”笑声从背后欢快地荡出。

崔护不知走了多久,觉得有些累了,便歇在一棵树旁。一阵微风拂过,香气从树上淌下。崔护嗅了嗅,发现是桃花香。他微微抬头,桃花欲开还闭,结缀在枝头,含羞带怯,花卉吐着无限的柔情。他情不自禁想摘一朵。——可他放弃了。

也许只需注视着一树桃花,便会有种油然而生的惬意与舒豁吧。

崔护扶着树干,仰头,光从桃花间的缝隙直直垂下,草长莺飞的此刻,一切都那么祥和静默。他合上眼,却总有种隐痛郁结于心。

为什么?他不解地想。今早的事情都分外奇怪。谁在昨夜救了他?谁为他换好的衣裳?又是谁,为他系上这条红绳呢?他合上眼,静静地想。

一阵风又吹过,他的思绪也就畅达了……

“小书痴,你在做什么呀?”声音从遥远无边的回忆中涌来。“我在练习写诗。总有一天,我要写出一篇让所有人都记住的诗来!”他听见童稚的自己这么答道。

“那你写好了,可要第一个给我看哦!”小姑娘的身影朦胧,只是笑吟吟地说。少时的自己摸了摸鼻头,握紧沾了墨的笔,犹豫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姑娘俯下身子,笑了笑,“那就说好了。”……

“小书痴,你怎的被夫子罚了?”小姑娘又出现了,笑意盈盈,而小崔护正在气呼呼地运笔抄诗。“夫子说我的诗狗屁不通,明明他自己也作不出什么好诗……”小崔护忿忿地说。小姑娘不知从哪处拣了根桃花枝,往他头顶敲了敲。小崔护委屈地捂住头,说:“绛娘,你干什么?”绛娘乐呵呵地弹了弹他的脑门:“别生气了。等抄写完这几首诗,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真的?”小崔护疑惑道。绛娘没好气地道:“快点抄,抄得慢就不去了!听见没?”

“噢噢!”……

绛娘将小崔护引到一处盛开着桃花的林子。这里的每一树桃花,都像一位仕女薄施粉黛,含情脉脉地凝睐。一阵轻风吹过,每一朵桃花又颤笑起来,有的一不小心从枝头坠下,在草地上柔柔地睡去了。绛娘探到他面前,笑意浓浓:“怎么样,美吧?”小崔护被她盯着,一下子涨红了脸,低下头,讷讷道:“美,好美。”绛娘蹙着翠眉,气呼呼地鼓着腮,“真是根木头!”“我、我才不是木头!我、我只是……”小崔护十分想争辩,怎料绛娘带着促狭的笑容,脸凑得更近了:“只是什么?”

小崔护的脸霎时比桃花更红了,十分想争辩的心思,被羞恼减去了九分。他甩了用袖子,别过一边,耳根通红。

“不说这个了。走,跟我逛逛!”绛娘突然抓住他的手,向桃花林深处跑去,她的手腕分明系一条红绳。“诶?你慢点!”小崔护不知道她哪那么大力气,直接被她拽走了。十里桃蹊,隐隐有绛红的影子在树梢翩舞。风吹落,花如雨。整片桃林,好似下了场红雨。他和绛娘两人,肩上头顶上都沾满了花瓣。小崔护从书籍上读到过《桃花源记》,陡觉五柳先生所讲的那神秘之境,不正訇然地展开于眼前吗?小崔护神采熠熠,暗暗思忖:此景,可入诗!

绛娘抓着他的手,言笑晏晏,“好看吗?”小崔护对着回头的绛娘,报以畅怀的大笑:“好!——那个甚么,哦,善哉!”绛娘忍俊不禁,“你是在学你夫子讲话吗?”小崔护挠了挠头,心里默默想着,她也可入诗呀。两人缓缓停下,此时,红雨已经没有在下了。遍地桃花,为他们铺成了一席红褥。绛娘的绛红绣鞋轻轻地踩在掉落的花瓣上,而跟在她后边的小崔护也小心翼翼地。等到他们走过这席红褥,尽头出现了一块大黄岩,但桃花早已铺满其上。

二人坐在大黄岩上歇息。“快黄昏了呢。”绛娘偏过头对小崔护说。“嗯。”小崔护低低地答道。天将暗,云彩不复从前光鲜,四野阒静,桃花纷纷而落。“我快要回家了。”小崔护补充道。绛娘只是沉闷地嗯了一声。四目无言,只有远山的红霭在燃烧。小崔护直起身来,掸了掸花瓣。“明日夫子要教我们格律。我学好了,就给你写一首。只要你出现了,我就送给你。”小崔护声音闷闷的。绛娘勉强笑了一下,神情索寞:“说好了,可不许食言。”小崔护拍了拍瘦小的胸脯,声音坚定:“大丈夫一诺千金!”绛娘笑了,笑靥如桃花般灿烂……

崔护从回忆的潮水中脱身,他闷哼一声,有些头晕。

“……绛娘……绛娘,是谁?绛娘……”他低喃道,心头忍不住一揪。往事种种,不免隐隐痛于心巢。他伸出左手,腕处的红绳好似一道勒痕,又如一道血线缴缠在手腕上。他还是忘了些什么,忘了些本不该被遗忘的珍贵。

记得上格律课的那一日,绛娘没有出现。小崔护捧着诗卷,候在夜窗前,直到漏尽灯灭,绛娘还是没出现。他窝在被褥里,枕头被打湿了一片,半夜里传来呜咽的哭泣声。之后十年,他苦读经书,勤练诗文,预备前往都城赶考。适值清明时节,正是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莺燕鸣啁,花木丛萃。他踏青时忽有些追忆起畴昔往事,便不觉放缓了脚步。

又是一片桃花林。桃花蔚然可观,缀满枝桠,一大片桃树好似在燃烧。崔护在这燃烬的壮美中逐渐着了迷,桃花将他团团围住,燃烧的桃红色在他眼中跳跃、欢欣,似是期待邂逅,亦或是渴盼久别重逢。崔护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被桃花迷住了,摄去魂魄了,痴恋住了。在桃花仙女的裙裾前,他躬身示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走出这片桃花林的尽头。那是座茅屋,典雅清致。茅屋以竹篱围成,前辟小院。茅屋有三楹,以竹板茅草搭成,简淡却不窳陋,看得出屋宅主人很有雅趣。正巧他腿酸口渴,也好在这户人家歇歇脚。可还未等他叩门,一位少艾美人端着菜盘从后厨走到院子中。

“小相公,渴了就进来喝杯茶吧。”美人见他的窘迫样,掩嘴微笑,然后招呼他进屋。虽说这是逾礼之举,但崔护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多谢!”他步入院中,发现院中物品也多简朴,不甚华贵。崔护低头接过美人递过来的茶,呷了一口清茗,顿觉清爽了许多。“嗯——此茶甚好,姑娘你……”崔护本想褒扬几句,可没想到甫一抬头,便有些怔神儿。

她衣衫素洁,脖颈白皙,面色粉中透红,不施粉黛,“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眉眼盈盈,却带有那股促狭与活泼的意味。整个人宛如一枝摇曳在春风中的盛放的桃花。她嫣然一笑,如作春温,却带有一丝羞恼:“小相公,你盯着我作甚?”

“你……我……姑娘,我好像、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崔护说着说着,便有些期期艾艾。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相公,我们可是素昧平生,今日方才萍水相逢,怎会从前相识?莫非小相公要学那些轻浮浪子,大谈阔论什么前生因缘之说?”崔护顿觉羞愧,不知所措。她见崔护这副木讷的样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收拾好表情,款款而笑:“不逗你玩了。敢问小相公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来此南庄桃林又有何贵干呢?”

“我……小生名叫崔护,字殷功,是博陵人氏……今年春闱,小生正要应考,所以才踏青至此。见这里桃红欲燃,茅舍幽静,不知不觉便被吸引到这里来了。小生无意冒犯。”崔护解释道,却显得有些慌忙。

“无妨。正好家父外出,闲居无聊,有小相公作伴,定能添几番乐趣。”她微微起身,向崔护斟茶。崔护甚至能闻到若有若无的桃花香。

崔护双手举杯,又呷了几口,以掩饰尴尬。而她托着腮,一根手指缠弄鬓角的发丝,笑而不语。“待了半晌了,我还不知道姑娘的芳名呢。”崔护说道。

她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依小相公所见,我应唤作什么呢?”

崔护口干舌燥,忍不住又呷了一口茶,试探道:“‘桃夭’?”

她笑着摇了摇头。“那我可就猜不出了。”崔护讪讪地说。

她微微勾起嘴角,眉梢轻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崔护怔怔地看着她,而后者却是起身离座。庭院中种有一棵桃树,枝桠上挂满了桃花,同竹篱外的桃林相辉映。她伸出纤纤素手,抚摸桃树的躯干,然后低声道:“我叫绛娘,绛红的绛。”不等崔护反应,她回眸笑道:“还记得我吗,小书痴?”

五瓣桃花如五团炬火在崔护脑海中熊熊燃烧,那一日的桃林与黄昏都倏忽浮动于他眼前似的。他的眼睛深处,映出火团降落于天宇的幻影。火团似在摇动,将成片的桃花林都摇成了火焰,都吐出火舌向广宇延展,都舞动身姿,都晃动鬈发,都探出一枝枝结缀着朵朵火焰的手臂。桃花以她如火的臂膀拥抱着花下的两人,将他从灵魂中的最深深处拽回,将他从过往如潮的回忆拽出。桃花如海似潮,同他血脉中所涌跃的红潮相呼吸,血液似要脱离躯壳,去拥抱那如血胜火的桃花浪潮。

他们默无言语,何似桃李春风,曾不相识,一误终生。

绛娘眼角泛着泪光,似有欢欣,似有感激:“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贴近桃树,轻轻撅下一枝桃花,桃花鲜红欲滴。她翩翩走来,从一首爱情典故中走来,从弃尘绝世的桃花源走入人间,走入心间。她走近崔护,一如从前般俯下身子,将桃花枝别在他的鬓发间,柔情脉脉,“夭桃千里花如旧,流水十年人不同。只愿一枝君记取,未教吹落此山中。”②崔护怔怔地盯着眼前的佳人,疑问涌上心间。他翕动唇瓣,似要询问。他不问为何那夜她没来,他只想问她,愿不愿听听自己迟到十年的诗篇。

绛娘看穿了他的意图,只是笑笑:“等到什么时候,你能写出一首真正为世人传诵的诗,你再念给我听听吧。”崔护有些失望,闷闷不乐地垂下头。绛娘伸手托住他的脸颊,柔声道:“十年未见,契阔良久,今朝相逢,何不多笑一笑呢?”她揉揉崔护的脸,令他绽开了一个难看的笑颜,“小书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像根笨木头一样。”

崔护面色酡红,忽的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绛娘,你、你随我离开吧!”

可是绛娘只是摇了摇头。“小书痴,你走吧。你不该来这的,你不属于这里。”崔护惊诧无比,他问道:“为何?”绛娘苦笑一声,走向桃树,倚着它,悠悠道:“只有清明时节,桃花才会开得如此之盛。”崔护眼神一凝,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可抑制地浮上心头。

“小书痴,你读过《桃花源记》吧。武陵人到达的桃花源,当真是隔绝尘世的仙境吗?为何那里的村民穿的与外界无异呢?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吗?”绛娘只是静静地讲述着,而崔护眼神一暗。

“这里就是一处‘桃花源’,”绛娘顿了顿,兴许是不想崔护如此失落,她接着说,“喝完这杯茶,你就离开吧。如果明年今日你循原路,仍能找到这座庄子,或许我就可以跟你一起离开了。”崔护忍不住问:“那如果见不到呢?如果我能寻到,而你却不在了,又如何呢?”

绛娘没有回答。崔护落寞不已,他失魂落魄地说:“我知道了。”可下一瞬,一个绛红色的身影忽然扑入他的怀中,带着一阵沁人的香气。“无论如何,我会等你的。”怀中的绛娘低声说。崔护张开双臂想要搂住她,可他犹豫良久,终不敢抱住她。

绛娘离开他的怀抱,用红袖擦拭泪水。她故作嗔怪,声音却有种压抑不住的忧伤,“小书痴,你沿这条蹊径向外走,一直走,不要回头。如果你回头了,你这辈子就别想见到我了,听见了没?”崔护眼圈红红的,他凝视着她,一如从前,点了点头。

绛娘送他到门口。为他整理好衣襟,而崔护不免红了脸。绛娘取出一条红绳,系在他手腕上。

“要好好读经念书,我知道的,你很有才华。我会等着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等你写出名垂青史的诗篇来,等你当上大官。就算没有也没关系的。我希望到那时,我能做你身边的人,能支持你,鼓励你。为你研墨,与你共读经史,同写诗篇。我等你。”绛娘声音很轻,很柔,似微风轻吟。

崔护走向桃花林蹊径。一样如火的红,如火的热烈,火团簇簇,似是燃烬自身,燃烧自我,一树桃花为整个春天燃烧。千瓣桃花欲谢还生,坠落的花朵在半空中翩跹,怒放的却在枝头高唱一曲生命的赞歌。他没有回头,他不敢回首,他只得领悟这一夕仙凡的因缘,短暂而又珍贵。

她伫足眺望崔护逐渐消逝于桃林深处,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你放走了他。”有声音从桃林中悠悠传出。

“那又如何?”绛娘冷笑一声。

“你会为此承担后果的,绛娘。”那声音又一次冷漠地说。

绛娘不作回应,径直走回院子。而茅屋前的桃树好似通灵一般,重重叠叠地探下枝桠,将那条蹊径遮掩住,直到茅屋迷失在一片花海中……

崔护再一次醒来。

那一日同绛娘的重逢好似一场黄粱幻梦。等到他走出桃林,茅屋已然不见。

之后一年间,他参加科举,不幸落榜。拜谒名家,却未获赏识。他捧着诗卷,如同那些弹铗扣角的隐士,长歌怀才不遇。他在长安郊外蜗居了一年,钱财几尽,如若下一次科闱仍未中第,他只得返回故乡了。这年春天,又是清明时节,他又独自前往都城南郊,决计寻到那片桃林,那座茅屋。春光明媚,风和日丽,柳条葱葱,桃花灼灼。

他见到了一片桃林。和去年似乎相同,有着同样的瑰丽与壮美。令观者屏息凝神,俯下身子,不敢触犯这种至美。他走入一条蹊径,桃花肆意翻飞,打了几个旋才肯落下。可他并不在意。未几,他竟来到了熟悉又陌生的茅舍。

但是茅舍早已荒废。杂芜丛生,庭中的桃花也不知怎的全数枯萎。门扉虽挂着铜锁,但并未扃户。崔护轻轻一推,埃尘抖落,他径直走到院中。曾经他们共饮清茗的石桌已经断裂,茅屋的几处竹板也已塌陷。显然,这里早已久无人居住。崔护芒然若失。

他从书箧里,取出备好的笔墨,在断裂的石桌上研好墨,运笔于茅屋的墙壁之上。短短的兔毫,却从尖端喷薄出了无限的诗意与哀情。童稚时携手漫步桃林的欢乐,别离后寤寐思服的苦痛,十年寒窗的艰辛,无人陪伴的寂寞,无人倾诉的悲伤……都借寸管这一载体,浏漓地洒落。他誓要用诗来纾解沉郁,他誓要质询这上苍一番,为何?为何!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崔护运笔处,墨痕似在蜿蜒。他的动作愈快,内心的情感愈是要一泻千里。崔护停住,环顾遗迹,如在昨日。似有银铃般的笑语从桃花间传来,一阵凉风吹透他的衣裳。桃花还在,春风还在,竹篱还在,茅舍还在,可是,你不在了。

他陡一运笔,而笔尖似在悲啸:“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书毕,千瓣万树的桃花都为此涕零,传出呜呜的哀声。春风为之伫足,莺燕为之悲歌。

他丢下笔,瘫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墨迹未干的诗句,忽然大笑起来,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他创作出了平生最得意的作品,他写出了足以让他名垂青史的诗句。

可是,绛娘,你能看到吗?

他狼狈地爬起身,如同游魂弃魄般,逃离了这一伤心地。他走过十里桃蹊,爬上田垄,泥泞不堪。忽然,他瞥见一位耄耋老人,正守候在一座矮矮的墓碑旁,烧着纸钱,墓边种一树蔚然的桃花。清明时节,除了踏青,人们还会来祭奠自己的亲人好友。可是墓碑上的字,却让他愣住了。

——“爱女绛娘之墓”。

崔护不知道自己看到之后在想什么,也许是一片空白,也许是思绪太多太乱了,不知从何理起。老人丝毫不惊讶崔护会过来,只是向他招了招手。

崔护走到墓前,盯着墓碑,沉默无声,如另一座墓碑。老人矗在他身边,忽然说:“我的女儿死去很多年了,每年清明我都会来看她。我在她墓旁种下一株她最爱的桃树,而如今,桃树已经亭亭如盖了。桃花盛开了一个又一个清明,我也看望她一次又一次。有时我觉得这株桃树里就住着她,住着她的魂魄,每到桃花盛开,她就会溜出来玩玩。也许阎王爷不肯收她的灵魂,也许她还在以一种方式活在这世间。我只希望她在死后的世界不要活得太苦太累,因为在她生前,我没能够给她幸福。”老人喜欢絮叨,而崔护则安静地听着。

“小相公,每次你来到这里,都是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你很幸运。”老人微笑着说。

崔护的泪痕未干,他望着老人,不知该说些什么。老人背着手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话:“希望你不要辜负这种幸运……”

是日夜里,他去酒楼上喝了酒,一盏,一杯,一盅,一樽,喝到他眼花耳热,临近宵禁才返回家。月光剪破天幕,露出如水般的清影。他醉醺醺地蹒跚在野径上。那有一条浣纱的溪水,在月光照耀下明亮地流淌着。

腹中的燥热令他神志不清,他走到溪边,想掬一手水,洗把脸清醒清醒。可他一个没踩稳,“扑通”一声坠入溪水中。溪水不算很浅,能漫过一个人的头顶。崔护沉入水底,冷冽的溪水却并没有让他清醒。他迷糊地想,自己不会成为太白那样,就这么溺死吧?

算了,变成水鬼或是水仙,都无所谓了,也许我顺着溪水漂流,能到桃花源呢……崔护胡思乱想。

他睁开醺然的双眸,隐约看见月光透过水面,直直地射了下来,而他左腕的红绳解散,浮在水中。

没等他伸手去拿,忽然,一个绛红的身影跃入水中,抓住了他的手。那人的力气很大,拖着他硬生生浮上水面。崔护躺在泥滩上,有些昏昏沉沉,一两滴清凉的水珠不知从何处滴在他脸上。他恍惚间认出了那人——是绛娘。他无声地笑了,眼角不知是泪珠还是水滴。

月光如水,洒在她湿漉漉的发丝上,那熟悉的颜容此刻却分外凄婉动人。崔护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又哽在喉头。她泪珠如雨,涕泗交颐,往日的灵动与促狭都只剩下真切的哀伤。崔护想对她说,别哭,哭了就不好看了,你还没听到我给你念诗呢,绛娘……绛娘……

她垂下头,紧攥着他的手。崔护看不分明她的神情。“嗯,小书痴,我在呢……我不是说了,会等你吗……呆子,怎么讲你都不听,你真是根笨木头……”

绛娘抚了抚他额头湿漉漉的头发,柔声说:“小书痴,你一定要成为大诗人,一定要当大官……你一定要,一定要写好多好多的诗啊,你要救更多的人。以后我不在了,你也一定要幸福……你不要忘了我呀……”

绛娘将红绳给他重新系上,抱起他。几名浣女从屋里走出,觑见了绛娘的身影。绛娘朝她们轻轻颔首,抱着他走进了他的竹屋。她为他换好衣服,将一切整理好。绛娘最后一眼看了下他,泪水止不住流淌。

“夭桃千里花如旧,流水十年人不同。只愿一枝君记取,未教吹落此山中……”绛娘唱罢,浅浅地吻了下他的额头,一阵风从窗外吹来,她的身形如桃花花瓣般阵阵飞散,吹向那一团团如火如潮的桃花林。

“永别了……”

崔护好像走进了一片繁花似锦的桃花源。他从渔夫的船上下来,一径桃蹊似在指引他前往传说中的世外桃源。那里没有纷争,没有痛苦,只有生的欢欣,死的沉沦。桃花随他的到来而凋谢,随他的脚步而零落,一瓣,两瓣,三瓣……千瓣万树的桃花都因他的到来而枯萎。他走了很久,走到暮霭沉沉的黄昏,走到从前童稚的那个黄昏。有个绛红的影子在桃树梢上灵动地招手,似在相邀。可他最终没有进入桃花源。在他停下脚步的那一霎,所有桃花都凋零了,而梦境也随之崩坏坍塌……

崔护从桃树边苏醒,泪水不觉已沾湿衣襟,一朵明艳的桃花正沉睡在他胸口。

是啊,我怎能忘记你呢,绛娘?

…………

史书载,崔护于贞元十二年中进士及第,大和三年,累任京兆尹、御史大夫、岭南节度使。崔护为官清廉,政绩卓越,深受百姓爱戴。其诗诗风精练婉丽,语极清新,称颂一时。

据说崔大人每次回京述职时,都会遣亲卫驱车前往都城南庄,独自下车,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只见他走入一径桃蹊深处,待到黄昏才回来。崔大人最后一次返京时,已经年逾古稀。他手腕处的红绳受岁月摧折而崩断,但他并未找人缝补。他将红绳装入一个木盒中,将木盒埋藏在南庄外的一树桃花下。崔大人伛偻的身影在桃花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憔悴。他拄一节绿玉杖,隐入一片蓊蔚葱郁的桃海中,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消逝在了一阵香风里。亲卫说,他听见了崔大人的放声大笑,和一串银铃似的女人的欢谑……

22.12.11

注:

①文章改编自唐人孟棨《本事诗》和宋代《太平广记》中记载的有关《题都城南庄》之“本事”:崔护到长安参加进士考试落第后,在长安南郊偶遇一美丽少女,次年清明节重访此女不遇,于是题写此诗。

②此诗名为《绛娘曲》,系作者为此篇所作。

(一审编辑:田佳珺)

(二审编辑:何佳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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