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弹的利齿撕咬着我,拖着负伤的大腿,我汩汩的伤口正流着血。医疗兵把我背到了担架上,轰炸机在我头顶躁狂地划出无数道痕迹,投掷的炸弹比烟火还绚烂。我伏在担架上,绷带缠着我渗血的伤口。医疗兵在嘈杂的轰鸣声中俯身对我说,别担心,我一定会把你送到战地医院!我翕动着唇瓣,却不知回应什么。
在激烈的战场穿行,无疑是与死神博弈。敌人的炸弹有时就落在一里之外,炸裂而成的坑洞比比皆是,飞扬的尘土缀着枪林弹雨,织成了一大片帷幔,覆盖着苍灰色的天空。我在这无止无休的晃荡中逐渐昏厥,只剩那汩汩的伤口伴随着我,滴落战场,开出了满蹊的红蔷薇,和一条鲜红的绶带……
我意外地被送往大后方的医院,榴弹碎片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膝盖骨。他们说,我很长一段时间,恐怕都不能上战场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竟有些释然。枕在素净的病床上,稍稍偏头,我便可看到钢盔正肃穆地静卧在我床边。晴窗外正啼着不知名鸟儿的旋律,斑斑点点的光线神圣地洒在钢盔上。穿白大褂的医生向我表示了慰问,给我送来了一篮苹果。医生坐在板凳上,为我削着苹果皮。
我问他,不是还有很多伤员吗?医生偏头笑了笑,说,我给你削的这个苹果,是给英雄的慰问礼。医生将削好的苹果摆在病床边,起身对我说:“你还很年轻,小伙子。依你的年纪,本该在象牙塔里安静地学习的。而不是躺在这里,和你那条受伤的腿作伴。”医生的目光有些暗淡,又嘟囔了一句“该死的战争!”我吃力地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可以麻烦您,给我找本书来么?不然我会很枯燥的。”
“你要什么书?在战争期间,我不能保证你能找到你想要的。”医生回答说。
“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这本可以吗?”我拿起苹果,奋力咬了一口。
医生露出笑容:“这本书紧俏着呢!——毕竟大家都想要和平嘛。不过我有渠道,可以帮你借一本。”医生没有多停留一会儿,因为他肩负着其他重要的使命。只是走到病房门口,他突然说:“要加油啊,我们的小奥斯特洛夫斯基!”
不一会儿,一股消毒用的酒精味钻进我的鼻孔,我扯了扯被子,蒙住口鼻。但血腥的回忆又从迢遥的战场上涌来:
战场上的生命如浮云一般轻。同队的一名队员,在我面前被炸得血肉横飞,一根如漆黑焦炭般的断腿直直地撞上我的腹部,剧痛与不适令我双膝跪地。头一遭经历生死的我口中不断呕吐,但终究只吐出一地酸水。队长拖我起身,要我握紧枪,咬紧牙,因为前方敌人的攻势只会更加猛烈!
我记得我们走入了一片繁盛的黑林里,雾幔似茧,每个人都像在苦命挣扎,欲从蛹中破获新生。可枪舌吐出的怒焰击穿了我悠远的梦境,死亡的钟声回响于寂寥的旷野。迷雾如枯骨,探着毫无血肉的手掌,拽着远行赴死的士兵。队长在一阵哀嚎中倒下,头颅盛开了一朵野蔷薇,忍冬花瓣落了满身,然后如鹅毛雪绒般悠悠转落。榴弹催着死神的鼓声,然后是一阵砭骨的剧痛,我的膝盖上开出一朵腊梅,我同伴的胸膛处多了枚赤红的勋章……
一名年轻的护士走了进来,为我携来了那本《战争与和平》。我讶然于它落入我手中的余温,和扉页上一行娟秀的字迹——同护士牌上的名字一样温柔,像是某种只盛开在灿烂阳春的花卉。
“这是我的。请你好好珍惜。”护士小姐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说。受她的情绪感染,我庄严地向她保证,我会爱惜这本书,如同我的生命。倒是她被我的较真,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她温和地说:“好好养伤,好好读书。我会常来的。”
她与我年纪相仿,战争开始前本来在这家医院实习。她毕业于一所享有盛誉的大学,却学的医疗护理专业。我问她,以她的才识,选择更好更有前途的专业也无不可,为什么就选择当护士呢?
她眨了眨那双近乎透明的眸子,金黄的鬈发亲吻着她光洁的额。她微笑着,如同《圣经》故事里赐下福音的天使,然后说:“你知道,‘提灯女郎’南丁格尔吗?”
“我……了解不多。”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只是笑了笑:“她救了很多人,让护士这个职业有了神圣的意义。我向往着,成为和她一样的人。帮助别人,尽我所能。”我被她那灼灼的眼神所动容,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我于是知道,她出身于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童年生活在南方一个永远温暖如春的小镇。她的芳名同她的容颜一样唯美。此后的几天里,她为我换药,重新包扎伤口,陪我分享小说的情节与人物。
我们无话不说。
她说她希望去前线,因为那里有更多需要救助的士兵伤员。我跟她说,你不会想见到那样地狱般的情形,我们在跟一个错误的敌人打着一场错误的战争,战士们整日都在迷茫与惶恐中度过。
她摇了摇头,告诉我说:“肉体上的痛苦固然可以得到药物的疗救,但是每一位士兵都更需要精神上的爱护与照料。这便是我们战地护士的价值。你看,我陪你聊聊天,和你谈谈战争的意义,你也没那么迷惘了,不是么?”我没法反驳。
时间总是流驶,战争的的噩梦离我好像越来越远了,取缔它的是一座温暖如春的小镇。战争,在远方,在那辽阔的旷野上。而不是这里,这个平静祥和的医院,有一位完美无疵的天使毗邻着我。死亡,毁灭,炮火,硝烟,断壁残垣,枕肱叠股的尸体,都在远方。
很快,蜘蛛在屋檐下吐丝结网,天气转凉;不久,寒霜爬上窗户,凛冬将至。《战争与和平》同我的钢盔倚偎着,而我早已将那本书翻阅数次。书页里夹着一束白玫瑰,迎着窗外的流雪回风而绽放。馨香扑鼻,我紧绷的心弦也渐渐松弛。
她今夜打算到广场上,参加圣诞节前夕的庆典。临别前,她瞧着我行动不便的腿,黠笑着,要为我准备圣诞礼物。我婉谢了。因为我实在没理由拿她的礼物。
昨天敌人的战线往后退了二十里,像严冬的酷寒冻结了枪筒炮管似的,前线的接距交绥也寥寥无几。远方的战争,远方的战场,有我远方的手足、挚交、同志,铁丝网上正播种着和平之花的幼苗。可我爱的是那座南方温暖的小镇。那里没有战争,没有嚣扰的战火,没有死亡——战争只是远方航船隐约的桅杆。那里只有甜滋滋的苹果,一丛蔷薇,一墙薜荔,一座朴旧的庄园,和几匹伏枥枕槽的骏马。远望是隐隐冥冥的翠微,几条良驯的猎犬在树林里驰骋,惊起多少夜莺的梦境……
我凑近窗边,雪花如一条绒毯,覆盖在远处教堂的穹顶之上。隐隐有教会神父醇厚的纶音:“‘他们应当铸剑为犁,熔矛为镰;国与国之间不应挥剑相向,他们也不应当再学习有关战争的知识’……”唱诗班的教士们正合奏一首圣歌,虔诚的信众将十字架高举,以祷求他们天上的父。
然后,天黑了。烟炎张天。
娱游的人群突然迸发出喧嚷的哭喊,缭绕着丛萃花圈的祭坛訇然崩塌,伟人的雕像被炸弹的碎片击垮,大楼的一角受巨大的冲击力而塌陷,乌压压地沉向惊惶的人们。圣诞颂歌只剩下一段沙哑的嘶吼。
庆典变作了葬仪。
灰烟攀爬上光洁的大理石柱,烈焰浇铸着死神的铜塑,挥舞的镰刃上是战争的业火。慌乱逃散的人群中,浮动着一抹明媚金黄的颜色,逐渐被猛兽般的浓雾,吞没,舔舐,咬碎,入腹……
神父的纶音震耳欲聋:“‘论海旁旷野的默示:有仇敌从旷野,从可怕之地而来,好像南方的旋风,猛然扫过’!”
…………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突袭,当我们发觉时,一切都晚了。人们的滔天怒焰,将掀起新一轮的战火。
那夜,她没有回来。可我却要走了。
我重新戴上钢盔,又在胸前别上了我因受伤而荣膺的勋章,勋章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翻开《战争与和平》,抚摸着扉页那行娟秀的字迹,我掸了掸书页里的花粉,久违的墨香扑鼻而来。我轻嗅着这种沁香,体悟内心片刻的澄净。
回归军营的那天,医生为我送行。我交给他那本《战争与和平》,让他好好保管。他默默地捧着,一言不发。我叹了一口气,转头便走。
“保重!”他立在我身后,突然喊了一嗓子。
“嗯!——保重。”
战争的阴影又侵袭着我。那座温暖如春的小镇,那游蜂舞蝶的灌木丛,那狺狺的猎犬,那丛丛鲜红欲滴的蔷薇……
永别了。
…………
仿佛走了许久,我忽然想起她教我背的一首诗,愈想愈欢喜,不觉发出声来:
“我看见在海的那一边
有一位女郎
提着微弱的灯火巡视每一个房间
那些受伤的士兵
好像都做着甜美的梦
微侧的脸庞
望着提油灯的女郎
向着壁上晃动的倩影
送上一个虔诚的吻……”
——啊,战争,她已不在远方……
(一审编辑:张艺涵)
(二审编辑:江瑾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