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挣扎着从蓝印花被中直起腰来,揉了揉略显浮肿的圆脸,眼角在凌乱发丝的掩映下,残留着一道早已干涸的泪痕。
周遭是一片熟悉的静寂,她趿拉着棉布拖鞋,缓缓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山风凛冽,携着缕缕晨烟渗入满是罅隙的土墙,草木尽凋,原已是岁寒时节。只因高度近视,当远处黛青色山岚跃入她的双眼时,张晓再难感知那一只纷飞的山雀箭一般掠过山际,隐隐约约地,只有蜿蜒着的山的曲线轮廓在眼波里流转。恍惚中,她忆起年少时那双清澈似水的黑眸,池涧潜藏的青蟹,深秋麦穗的霜毛,瓦缝幽深的绿苔……世间一切,透过这双眼睛,皆有迹可循,亦包括年少时那份未经世事的纯粹与跳脱。
她漠然了许久,直至干涩的寒风将脸颊吹得生疼,才缩着脖子将门轻轻掩上,老屋静默着,土墙抖落的风尘将置于堂屋西角的木桌覆盖,包括桌上那本久未拆封的精装书,薄薄的一层,倒也无人擦拭。张晓随意找来一块儿浸湿的棉布,精心拭去书皮上陈年的灰垢,“哈”地呼出一口温热气息,白雾散尽,她明晃晃地瞧见那原是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她并未记起此书来源于何处,兴许是中学时代南下务工的父亲带回家的。烫金的字体刻在黑底书皮上,在悬于头顶的瓦斯灯泡所散发的昏暗灯光的映照下,异常刺眼。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鞭炮的声响,像是在天际骤然闷出的几声惊雷,“新年将近”,她的嘴角嚅嗫着,不紧不慢地吐出四个字,随即郑重其事的端坐于桌前,翻开那本书,思绪跌宕着陷入了布恩迪亚家族的百年轮回。
暮色渐暝,寒鸦掠空。张晓的眼底泛起了一丝讶异,或许是冬日白昼渐短的缘故,她仅是翻到《百年孤独》的第二百五十六页,寒夜便催促着将她再次包裹在一片黑色的死寂中。
然而她并未感到丝毫的饥饿,以至于一整天都忘了给自己煮上一碗热腾的饭菜。她只是仓促间忆起往年的腊月,依然是这栋在南国天空下静默了近半个世纪的土砖屋,它注视着祖辈、父辈以及自己渐行渐远的童年。那时的日子缓慢而悠长,在张晓的记忆中,每当临近新年,她总会牵着奶奶的衣角站在村东头小泥路与柏油路交接的关口,注视着两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在黄昏中慢慢缩短与她的距离,在视线里从模糊渐至清晰。她知道,这是爸妈,然而,性格孤僻又执拗的她怎会像寻常的小孩儿一般轻易对父母亲热,黑亮的眸子只是忽闪着,随即羞怯地躲到奶奶身后,割裂了一切目光的对接。当雪花簌簌飞落时,低矮昏暗的老屋渗透着柴火的温热,家人围坐一团,中间是青石砌成的圆状火坑,枞树、沙木、栗树等树木被劈裂成条块状,整整齐齐码放在墙边,散发着林木所独有的幽幽淡香,陈年的木柴在火坑中毕毕剥剥作响,灰烬中圆圆实实的红薯被炙烤着,香甜的气息在张晓的鼻息间跳跃着,往往不过半时,奶奶便用火钳夹出,笑盈盈地递给她……奶奶永远离开张晓时,她十八岁,或许是一个逐渐接受离别、接纳悲伤的年纪。如今西园的坟冢,早已青草离离。白雪覆满奶奶的坟头之时,张晓的满腹愁肠亦在纷纷暮雪中缓缓降落。
真正将张晓从这段冗长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的,依旧是再次泛涌在眼角的泪水,不知不觉间,书页已被濡湿大片,仿佛是岁月的余温缓缓爬上屋檐,在无声的暗夜里经久不息。
霜风凄紧,她静静地合上书页,手机却蓦然间弹出了一条消息框,如此醒目却仅在瞬时便如触电般直击她的心脏,仿佛漏跳了半拍,“晓晓,记不记得你今天满二十岁?生日快乐……厂里在加班加点赶订单,爸妈没法早点回家,最近天冷记得多加点棉衣……”,自奶奶离开后,张晓以为无人再会关心自己的生日,毕竟不善言辞的父母在以往的年月带给她的往往是落寞,因此她在习惯中渐渐麻木。暮色依旧在无声中暗涌着,二十岁的张晓,在无人处拥抱黑暗,直到这份来自远在千里之外的简简单单的关切,或许足以向她证明:白雪可以埋葬思念,亦会跨越千山,捎来思念,抚平岁月的风霜。
“马孔多在下雨,我将不会哭泣。”
(一审编辑:李林林)
(二审编辑:邹佳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