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东方未晓,天边只泛着微微光亮,田东村沉睡在一片寂静中。远处的高山上,不时传来几声悠长空灵的鸟鸣,宛如竹制的哨子的声音。近处的几座小山周围,浮着几层微微的淡淡的薄雾,若隐若现,像极了山峪里的小姑娘。田东村唯一的一条小溪从山上潺潺流下,发出咕咚咕咚的清响,好像一只欢快的精灵。风轻轻揉过树叶,云慢悠悠地飘荡,人家院子里的狗也不敢作响,只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丫头——,快走——!”
一位老妇人的声音霎时打破了这份宁静。只见这老妇人皮肤黄黑相间,两颊泛着红润,脸上堆满了皱纹,像刀刻的似的。她的头发稀疏,发根全白,发梢黄中带黑,像极了冬季落了雪的草地;她的眉毛又浓又黑,与她的头发对比鲜明,极不协调。老妇人的眼睛十分小,像两粒葡萄干儿挂在脸上。而那大大的鼻子与厚厚的嘴唇却将眼睛衬得更小了。但那眼睛虽小,却不时放着锐利的光,好像一头年迈的母狼在保卫自己的幼崽时放的光。
老妇人躬着背,左手拿着两个木桶,右手牵着一个女娃,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那女娃左手攥着一把还带着露珠的新鲜的狗尾巴草,右手却在空中不停地晃。走了约莫二里路,穿过一片绿浪翻滚的田野,面前出现了一段被郁郁葱葱的树木笼罩着的石梯。老妇人右手紧紧抓住女娃的手,沿石梯而下,梯子下原来是一口水潭。田东村的妇女们每天早上都会齐聚于此,共同洗衣。
“外婆,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么早啊?”女娃怏怏不乐地抱怨道,眉头蹙在一起,宛如她手中的那把狗尾巴草。
“要早点来洗衣服哩。要是来得晚了,人就多了,水就混了。”老妇人一边回答,一边将木桶里的衣服拿出来,放在潭边的大石上。
老妇人见女娃不高兴,安慰道:“咱们赶紧干完活儿,就可以早点儿回家吃饭了。”
听到此处,女娃终于生了兴致,随手丢掉那把狗尾巴草,在大石上坐下,开始帮老妇人干活了。
女娃负责帮老妇人递衣服,老妇人则负责卖力地搓、踩、打、清。女娃看着老妇人不知疲惫地洗衣,心中甚是奇怪:外婆早上四点钟就起床了,五点就出门洗衣,难道不累吗?不困吗?
心中实在郁闷,于是女娃终于问出了口:“外婆,你起这么早,不累吗?”
老妇人看着女娃,笑了笑,锐利的眼光瞬间变得柔和,平淡地说:“累啊,怎么不累呀。谁都知道累,那有什么办法,要吃饭呀。”
“我们家没饭吃了吗?”女娃有点儿担心。
“有——,饿不着你的,放心!”老妇人看着女娃傻傻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儿好笑。
“那你为什么还要那么累?”
“怕以后没饭吃呀。你是幸福的,没挨过饿。我们以前哪有现在这么舒服哦,以前都饿死过好多人嘞……”外婆谈到此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神伤。
女娃见有故事听,突然精神大好,屁股往老妇人那儿挪了挪,眼睛里闪着星星般明亮的光。老妇人见女娃两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瞬间便意会了。于是,她放慢洗衣的速度,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我姓郑,叫菊英,是周田村的人。我们一家有七口人,我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们家很穷,我的爹虽然是公社大队的队长,但他却没钱,因为他是很干净的,一点钱也不贪。我们的生活是很苦的,每天只能吃冬瓜、南瓜还有白菜,只有过年才能吃到肉。而且肉要先给客人吃,客人吃完了再放到橱柜里,等下一次客人来再吃。如果正月过了,肉却还没有吃完,我们才可以吃。
在家里,每个人都要干活。我的姐姐和我年纪更大,于是就得去砍柴和帮别人打工。年纪较小的弟弟妹妹就在家洗衣服和烧饭。在那个时候,洗衣服和煮饭是最轻松的事,大家都抢着干呢!
我的爹是村里最有名望的人之一。他是公社大队的队长,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好多年了。他做事很公正,而且吃苦耐劳,什么难活儿累活儿,他都抢着干,所以大家都很尊重他。当县里派人下来检查的时候,领导还要请他到镇上吃一顿饭哩!
虽然爹有名望,但是一家人连饭都吃不饱,学都上不起。家里有五个小孩儿,一人一张嘴,哪里喂得过来呀。于是爹只能借钱,我和姐姐只能进公社大队干活。我是很喜欢读书的,一年级的汉字,老师不用教,我都会认,也会写。当时那个老师说我有天赋,但因为我是女人,爹不让我读书。我不敢和爹争,只能老老实实干活。
有一次真的是险的嘞!那时姐姐已经出嫁了,弟弟正在读书。爹一直希望家里出一个读书人,但又没有钱,想来想去,爹打算把我嫁了,那时我才13岁。有一天,我正在公社里干活,只听见一个伯伯说,我的爹带了一个媒人来相看我,要把我远嫁。我听到后吓得脸色铁青铁青的,脚都站不稳,心疯了一般地跳动,只感觉眼泪不住地往眼眶外窜。我吓坏了,下意识地跑,一边跑一边哭。后来我躲在山里,我的爹找不到我,于是只能请媒人回去。那天晚上,我的爹拿了一根如碗口般粗的棍子狠狠地打了我一顿,我的妈为了拖住我的爹,一直坐在地上哭……”
老妇人停下了手中搓衣服的动作,眼睛低垂,泛黄的眼球上爬上了几条红血丝。她像是怔住了,不再说什么,只是呆呆望着手中的衣服。
此时,天已大亮,天边呈现出淡淡的桃红色。不远处的村庄里传来女人们的谈话声,炊烟越过田野,飘到水潭处来。
“外婆,那你怪太外公吗?”女娃小心地问道。
“一开始……怪的,后来……不怪了……”老妇人回过神来,继续说:
“没办法,那时候家里太穷了。不过在那之后,我的爹就没有再说要把我嫁出去这件事了。
等我16岁,我就加入了公社的文艺团。我是很喜欢唱歌的,文艺团里就数我唱歌唱得好,别人都叫我黄鹂鸟呢!我们的团长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她看我长得四四方方,而且歌唱得十里八乡的人听了都拍手叫好,便让我当主唱。那时,我们白天在公社里干完活儿后,晚上就回家砍柴喂猪。最后干完了家里的活儿,文艺团的一群人就会聚在晒谷场排练节目。我们虽然不识字,但却是会唱歌的,像什么《请茶歌》《八月桂花遍地开》……,这些我们都会唱,还要到别的村子里去唱,去歌颂共产党哩。而且我们不仅在表演的时候会唱,到了秋天割麦子的时候,我们边唱边割,远远地就可以听到像‘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的歌和女人们咿咿哇哇的笑声。
这样的日子很快活呀!但是好日子很短,两年后,我18了,到了必须嫁人的年纪了。那时,年纪比我小一两岁的女人都有儿有女了,但是因为我家穷,要我帮着干活儿,所以才拖到了18岁。
有一天晚上,我听到我的妈和我的爹在房间了说什么‘菊英’‘嫁人’‘田东村’。我一下就猜到了,我要嫁人了……晚上吃饭的时候,爹只是安静地吃饭,什么也没说。我不敢看他,他也没看我,只是和往常一样,眼睛眉毛动都不动。饭后,我收拾了碗筷去洗,我的妈也跟着我到了厨房。我知道她要怎样……
‘菊英啊,你也大了,是时候要嫁人了。’
我早知道妈的来意,所以也不惊讶,只是低着头。
妈见我不说话,于是接着说:‘我们帮你找了一个小伙子,叫炳崽,24岁,是田东村的。虽然远是远了一点,但听媒人说,那个小伙儿十分老实吃苦,我们也看了,是个脚站黄土的庄稼人。’
这次,我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哭天抢地,只是着低头,反复地不停地在抹碗,默许了他们的安排。因为我知道,我总得嫁人,不然,家里是养不起我的。
差不多一个月后,我和那个小伙儿见面了。那天中午刚吃完饭,我正打算出门砍柴,可我的爹却叫住我:‘今朝先别去了,你先去换个衣服。’话毕,妈就走过来,将我拉进房间,将一件破的稀烂但用补丁补得崭新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在我面前晃了晃,示意我换上。我十分不解,便问:“妈,今天是什么日子,要穿‘新’衣服?”
‘好日子!一会儿你爹带你去认人,手脚撇沓点,赶紧换吧。’妈的喜悦像泉水一样,从眼角泻出来,带着点激动赶我换。
‘见谁呀?我认识吗?为什么要见?’
‘见炳崽,你会认识的。哎呀,别问那么多了,快换!’
我极不情愿地换上了那件不合身的‘新’衣服,之后,便随着我的爹出门了。一路上,许多人和我的爹打招呼。
‘吃过了啊?’
‘出门啦!’
‘带着菊英去哪里呀?’
爹只顾和村里人打招呼,我也只沉浸在自己的担心与害怕中:他是什么样的人?脾气怎么样?手脚怎么样?家里人怎么样……我越想越害怕,于是从路旁拧了一根狗尾巴草攥在手里。
很快,我们就到村长家里了。走进门,只见村长坐在堂前桌子的上位,一位老伯伯坐在客位,他的身后站着一位身量偏小、个头较矮、眼神慌乱的小伙儿;一位身材偏胖、满脸堆笑的大婶坐在村长的正对面,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当他们注意到我和爹时,都站了起来,挥舞着手臂,示意我们坐下。爹于是有说有笑地坐在了另一个客位上,我则站在爹的后面。那满脸堆笑的大婶见了我,像向日葵见了太阳、农民见了水稻一般,笑得更灿烂了,露出那黄透了的牙齿说道:‘这女儿真是周正啊,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手脚粗大厚实,以后肯定能干,旺夫呀!夫家好福气喽!’话音刚落,一堂人愉快地笑了,只有我和他除外。我感觉十分别扭,将手中早已被揉碎的狗尾巴草揉得更碎了些。眼神胡乱飘荡之际,不想瞥见了他在反复地搓揉自己的手。倏地,我反而不紧张了,心中偷偷笑道:他简直比我更像个女人!
就这么一堂的话,我的婚便被定了下来。没过多久,我就和他结婚了。还记得,那时我穿了一件红色的棉衣,他穿了一件借来的军装,互相一拜,两家人一起吃一顿饭,这就算结婚了。结婚那天晚上,他有点儿紧张,一直搓手,说话支支吾吾的,像小人儿看见了老虎一样。我也不说话,因为不知道怎么叫他。婚前,我们可是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叫炳崽?不好,叫不出口。叫老的?不好,又不是老夫老妻。叫孩儿他爹?哪来的孩子呀!所以索性不叫。
他终于看出了我的窘迫,于是眼神开始飘荡,说到:‘大家都叫我保子,你——要不——你也叫我保子吧?我就叫你菊英?’话毕,两个人陷入了无尽的沉默。突然,我扑哧地笑了,他的眉毛眼睛也跟着笑了。
婚后没过多久,我就怀孕了。但是我的命苦啊!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因为没奶水喝,饿死了……他就饿死了!我哭啊,一直哭啊,从早上哭到晚上,眼睛差点儿就哭瞎了。我手里一直抱着他,一直抱着,谁来劝也不松手。他还那么小啊,他还没叫我妈呢,他怎么就丢下我走了呢……
第二天,我的婆婆来了。她见我一脸的眼泪和鼻涕,十分不满地说:‘好啦,别哭了,赶紧把孩子埋了吧!一直在这里哭,像什么样子!别人听了都要笑死了!一直哭,一直哭,不赚钱了?不过日子了?’”
老妇人有些激动了,眼里泛着泪光。天空中的太阳如流油的蛋黄一样,金黄可人。老妇人不等女娃开口问,便继续说道:
“后来,我真的就不哭了,把孩子埋了后就又去干活儿了,甚至比以前更有劲了,但我也因此恨上她——我的婆婆。之后几年,我生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我的婆婆因为第一个孩子的死,不喜欢我,不愿意帮我带孩子,我也不乐意她带。于是,我只能留着家里看孩子,同时做些手工活。像打耳洞、绣衣服、织毛衣、帮别人洗衣服、穿带子……这些我都做过。白天我就砍柴烧饭带孩子,晚上就打一些小工。等孩子们长大些,我就出去挖煤、剥笋、做帮工,这才能勉强养活一家人呀。所以说啊,你们这一代人真是幸福啊!丫丫,你可要好好读书嘞,以后别像外婆怎么苦。你要——”
“菊英啊,你那么早就来洗衣服啊!”菊仙婆婆的出现打断了老妇人的话。
这时,太阳已高高地挂在半空中,先前桃红色的云彩也变得红艳热烈了,流油的太阳也开始燃烧起来。
老妇人失去了继续讲述的兴致,喃喃道:“不早了,该回家了,还没吃饭嘞,丫丫饿了。”与此同时,还不忘拭去眼角的泪珠,朝菊仙婆婆大声说道:“菊仙姨,我先带丫丫回去了,你快洗哦,水干净得很嘞,别辜负了这么好的水哟!”
于是,老妇人拾起大石上的衣服,将木桶在水上荡了几下,佝偻着身子,左手提着那两个木桶,右手紧紧拉着女娃,步履蹒跚地消失在晨光之中。
(一审编辑:田佳珺)
(二审编辑:何佳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