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福生披着马褂,意兴阑珊地从内室里走出,嘴里嘟囔着:“狗娘养的,大半夜还饶不得人安宁!”原是唐家宅院被一伙巡逻的日本宪兵猛敲,一阵夹杂着几句粗话痞话的叫嚷声令唐福生不胜其烦。妻子从里屋抱来酣睡的娃儿,胸襟还半敞着。唐福生狠瞪她一眼:“出来干什么?进去!穿成这样,给那些兵痞看?我唐福生这个脸还要不要了?!”妻子忿忿地瞪着他,又重新走回阴影里去了。
唐福生往阴影里瞥了眼,又拢了拢马褂,蹑近大门,朝门缝外眯了眯眼。宪兵的拳脚哐当往门上砸,门环被震得发颤,貔貅状的铜铺首恐怕正紧缩着嘴舌,不敢大声嚷嚷以宣泄不满。唐福生心惊胆颤,搓了搓手,拉开门的同时故意往后退了半尺。果不其然,宪兵踹门的那一脚没落在他身上。可踢出那脚的宪兵颇为不爽,一伙人鱼贯而入时,他趁机走在前头,猛踢了唐福生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哎呦!”这一跌,可把唐福生摔了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为首的宪兵队长俯下身,揪住他的衣领,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语,冷冷地说:“你,把这间宅子的人,都叫来,例行检查!”唐福生这副狼狈样,也只得陪笑说:“得令!得令!我这就去做?”队长努了努嘴,示意他快去。弯腰穿过宪兵间,唐福生还嗅到了他们身上浓重的酒味和烟草味。有宪兵掮枪指着他,低低地笑了声。唐福生怒得紧,又臊得慌。
唐福生回屋后见着妻子,脸上愁云密布。“裹紧点。”他无可奈何地说,“待会儿换件破旧衣裳,往脸上搽点香灰,站在角落,莫要太惹眼。”
“那娃儿呢?离了我,怕他睏不着觉,会哭。”妻子低眉,看着恬静的孩子。
“给他搁个舒服的垱,能睡得安稳就行。要是被外边那帮畜生看见了,保不齐会动什么歪心思。”唐福生摆了摆手,又说:“我和护院去偏房叫那两个借宿的堂倌起床。你把长工、伙夫都喊来,灵泛点儿!对待那群日本人,要像伺候贵人一样侍着,别逆着他们的鳞!”
“……你可真怕极了他们。”妻子冷峭地说。
唐福生不以为意:“哼,在这狗屁世道,只有把腰给弯折了,膝盖给跪烂了,你才活得下去!——尊严又不能当饭吃。别墨迹了,惹恼了他们,可没好果子吃!”妻子依旧带着忿忿的眼神融入阴影里。
娃儿沉沉地睡着,蜷曲的小手指正握着脖间的长命锁。唐福生觑了娃儿一眼,叹息说:
“唉。若是真能长命百岁,你可算洪福齐天喽!娃啊——”
宪兵队长派两名队员往宅院里搜索着,余下的队员立在他身边,都带着醺然的酒气。队长冲队员低声训诫几句,才将正脸朝向唐福生。唐福生脸上挂着几分谄媚的笑,凑上前,恭谨地说:“您看,照您的吩咐,我把人都带来了,一个不落。”
队长颔首,并没有多话,脸上带着些许高慢的神色。两名瘦竹竿似的堂倌候在一旁,点头哈腰,尽管冷风吹得他们连皮带骨全都在颤栗,可还是一副驯良的模样。长工和伙夫弓腰驼背,互相交叠下眼神,又迅疾撇开,显得战战兢兢。两侧耸着数名孔武的家丁,平日里趾高气扬,此时却面无人色。唯有角落的唐夫人裹得严实,可惜拙劣的掩饰并不能遮住她姣好的身段。宪兵队长抬手,伸出一根手指清点人数,好似阎王爷勾画生死簿,生杀予夺大权皆在彼一身。
唐福生打了个冷颤,右眼皮狠狠地刮了三下。
只见宪兵队长手悬在半空,然后停在唐夫人头上。“例行检查。”他面无表情地说。唐福生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宪兵们相视一笑,而唐福生从这阴森的笑中看出滔天的贪婪,在他眼底幻化出无数的魔怪,他脱力地双膝跪地。于是又传来几声低低的笑,像是夜猫子在半夜发出的渗人的惨叫。
“咕咕——”
宪兵们蹒跚地围了上去,劣质香烟的气味和酒臭混杂在一起,合成了一股糜烂的气息。唐夫人被一个宪兵拖出来,拽着雪腻的藕臂,像是一束惨白的月光。淫邪的笑谑塞目充耳,令人艰于呼吸视听。家丁怯缩着无一动弹,他们害怕了,怕极了。那黑黢黢的枪口仿佛正顶着他们的天灵盖,浑身血液倒流,僵直在那儿。
宪兵队长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这糜烂而残忍的一幕。
他享受着旁人的卑微和谄媚,和眼前这一幕的疯狂,他从中汲取一种腐烂过了的馨香,而这令他沉醉不已。他不否认,他的队员不过是野兽,但只要是野兽,就有兽欲,他不过是在默许他们发泄兽欲罢了。当然,要有反抗,反抗才能激起兴趣。他同时又藐视着奴颜婢膝的唐老爷和他的那些同类,觉得他们是如此索然无味,把枪抵在他们脑袋上,也只会痛哭求饶,祈求苟且偷生。他发觉中国女人反而比她们的男人这时更有气节,也许是贞烈意识,也许是她们的禀赋——这是一种多么可贵的人性呵,可他最喜欢破灭这种人性。因为一旦直面这种闪耀着刺目光辉的人性,他会愈发觉得自己像困居阴暗一隅的野兽。他不能容忍,容忍这种毁灭他作为帝国武士的荣光的存在。
于是他听着,那撕裂衣裳的声音,几声反抗的尖叫,一阵骇人的狂笑。宪兵队长立在那里,沉默着,像一把渗血的屠刀。月光拉长他的阴影,愈发幽暗。
在野兽们的推搡中,唐夫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的泥垢里。她至哀的眼神被野兽凶狠的眸光所淹没,至悲的哭喊被宪兵们的亵语所掩盖,至爱的人却依旧那么冷酷而卑微地跪着。
月光下,庭院中的一瓣白莲黯然凋落。
唐福生跪着,别过头去,心如刀绞。
哭声骂声交作,她朝唐福生投来一道凄凉至极的眼神。
莲花谢了,在这晦暗的夜色里。然后是旷久的静默。
宪兵们突然嚣嚷起来,原来竟是她咬舌自尽,不忍偷生。他没料到她竟如此贞烈。宪兵们起身朝尸体啐了一口,然后一脚将唐福生踹翻在地,骂骂咧咧地跑开了。宪兵队长唤回搜查的宪兵,集结着队伍,迈出大门,上了辆车,像是无事发生一样又嬉笑怒骂起来。车驶远了,夜色还很静。
唐福生指缝里尽是泥垢,他趴在尸体旁边,心如死灰。
长工伙夫惊怖地回房收拾行李,几名家丁拎着吓瘫软的堂倌也开溜了,庭院中只余下他陪伴冰冷的尸体。娃儿的啼哭遥遥传来,戳破了虚伪的死寂。
他怔悟了。起身,立在那儿,伶仃地,像一橛朽木。
他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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