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里东西卖得最多最便宜的地方是元陵园,“元陵”是死去魂灵的意思,元陵园里住的是整个县最伟大的死人。元陵园旁,一个最深最长的巷子里,这里住的是整个县最寒酸的穷人。他们就像是旷野之中的一点废墟,或者说废墟之中的一点旷野,这里有偌大县城里浓缩的最苦最苦的哀愁,也有哀愁之中最广最广的人世沉浮。
巷子的中间,一个人们倒垃圾的拐角处,流淌着剩菜剩饭的恶臭的汤汁,也流淌着她刚刚倒掉的洗衣水,弥漫着一股乌黑发酸的气味。这是县里最便宜地方的最便宜一处房子,她是这拐角处矮房的半个主人。她叫陈喜凤,名字里的“凤”是望女成凤的意思,长着一双丹凤眼,睫毛扑闪扑闪,皮肤很白。她的丈夫叫陈康龙,“龙”是望子成龙的意思,眉毛总是蹙着。她本来姓王,嫁了人之后就改姓了陈,是圆陈家“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愿望,当然也是自己的愿望——她是被母亲卖到王家的,王家富足,母亲既为了钱,也为了望女成凤。十八年来她在王家却被当成佣人使唤,手脚因为挨打留了很多疤。她长大了,王家要把她嫁给一个地中海老头换养老金。结婚那天,她趁王家人都酒足饭饱昏睡得东倒西歪,悄悄逃走了。她就是在那天上了陈康龙的车,后来和这个客车司机成为夫妻,再然后就换掉王家的姓,叫做陈喜凤。
陈喜凤现在住在巷子的矮房里,房里泛着霉点的墙壁和脱落的墙皮被巨大的广告海报贴起来,海报上都是些“金玉良缘”“龙凤呈祥”“早生贵子”之类的祝福。她挺着大肚子坐在矮凳上择菜,肚子里是她的孩子。她背靠着一张凌乱的床,床上乱着两张花里胡哨的单被和好几条大人小孩乱扔的衣服。她的两个孩子,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弟弟,姐姐是躺在这张床上破的羊水,弟弟是躺在这张床上种进她肚子里的,但她现在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与这张床却无甚关系。她的这个孩子是帮别人怀的孩子。
陈喜凤结婚时住在宽敞明亮的平房里,白花花的墙上贴着红艳艳的喜字,是她名字里的喜,也是她人生转折的喜,她看着墙上那喜字剪纸方方正正的样子,美好地期许着自己之后的人生。她逃跑时身无分文,在客车上一直待到司机陈康龙收车。他身上有股烟味,眼神里是开了一整天车的疲惫,但是一看到她红红的眼睛闪着的泪光,突然心就软了。他们相处不到一个月就结了婚。康龙说自己已经有一套房,家里父母务农,可以养活他们两个人。喜凤说自己家里人很富有,想把她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所以她逃跑了,还好半路上遇到真命天子。他们都觉得对方像是人中龙凤,两个人相遇就好像命中注定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康龙想,自己不会再找到一个像喜凤这样好骗的不要彩礼的女人。喜凤想,自己要快点找个依靠,这样王家就不敢把她抓回去了。
结婚后,没过多久他们都发现了彼此藏着的秘密。康龙说父母生病要钱,所以结婚时的平房要卖掉,他们要搬走。喜凤发现房子根本不是买的,是康龙为了结婚临时租的,她也从来没有见过康龙的父母。康龙也发现喜凤并不是什么富人家的大小姐,她行李里穿的用的都是在乡下买的东西,身上也身无分文。
喜凤结婚后不到一年,就怀上姐姐成凤,生下姐姐后又立马怀上弟弟成龙。她和康海名字中虽然有龙有凤,但是没能成龙成凤,他们想原因可能是名字里的期望不够明显,所以露骨地给自己的两个孩子取下成龙成凤的名字,两个孩子也不负所望得到了学校里其他孩子的另眼相待。生第一个孩子时,喜凤还可以勉强到饭店里打杂做工赚钱补贴家用,生下第二个孩子后,抚养两个孩子的重担自然而然压在了她不到二十一岁的肩膀上,她不得不留在家里成为家庭主妇,三个人的嘴都要靠着康龙一个人养活。康龙每天七点早晨发车,晚上八点收工下班,披星戴月为家里人糊口,每个月拿三千出头的工资。生活的紧张和压力压得他年纪轻轻就驼了背,他唯一的生活的娱乐都发泄在和喜凤相处的十个小时的睡觉的晚上。他性欲很旺,而且带着施虐的倾向,他将生活的劳累和压抑几乎都发泄在对喜凤的撕咬上,他总是迫不及待,给没有任何保护的喜凤留下带血的乳头,淤青的下巴,肿胀的腿和后顾之忧。这种疯狂的变态的爱随着他们生活境遇的贫穷而日渐剧烈,也加剧了他们的贫穷。在生下弟弟成龙到姐姐成凤上小学的五年间,喜凤怀过十几次胎,吃药打下去的有七八个,吃药打不掉靠人流的就有三四个。做人流的时候,喜凤痛得听到窗碎墙裂的声音,清醒后想起来那应该是自己子宫碎裂的响声。妇产科的医生是个年近四十的大姐,跟她混熟了,禁不住替她生气:“怎么不注意点,真受罪”,喜凤哑着嗓子白着脸,说不出话来。
喜凤已经习惯了受虐、怀孕、打胎或生产,生活就像巷子里的废水无声无息地流淌着死亡。等到姐姐长到七岁上小学的年纪,生活又给这贫穷的家庭压上重担。拮据的生活使他们几乎没有一点存款,康龙和喜凤都束手无策。喜凤于是出去找工作。饭馆、酒店、旅馆都让她碰了一鼻子灰。她就像一只无头苍蝇,没有地方着落。也正是在她晕头转向的时候,她遇上了给她做人流的医生。医生跟她寒暄,说有的人想怀孕怀不上,不想怀孕的人倒是一堆娃。喜凤问她为啥,医生说,她自己想要个孩子,吃中药,试管什么的都做过了,还是怀不上,或许是因为她做人流,造孽造多了。喜凤的心动了一下,随着她的念头就被医生讲出来了:“我看你这样到处找活儿干,也没办法,不是冒犯你,你考虑一下要不帮我个忙,帮我生个孩子。我也是看你漂亮,心眼也亮堂。”喜凤点了点头。
过后几天,喜凤就被医生带去了家。医生的家是个漂亮的平房,就像她结婚时短暂住过的平房那样。然后喜凤被叫去泡澡,医生给她的泡澡水里加了中药,说是养气血助孕的方子。泡澡的时候,喜凤听到外面房间里医生和她丈夫说话的声响,然后另外洗澡间里也响起了水声。喜凤泡完澡,从雾气腾腾里出来,外面的房间拉着帘子,黑暗中有男人的气味和女人点的熏香,喜凤感觉脑子昏沉沉的,好像回到新婚那一天,她怀着一种很陌生忐忑的心情光着身子钻进被窝,感觉自己被一股湿气包裹住,沉闷得喘不过气,又突然被打开一个口,有清新的风吹进来,她感到一种清凉的欢乐,她想起来康龙带给她的痛苦,搅进这欢乐里,她痛快地流出泪来,咬住被角,好像一只鱼心甘情愿地咬住钩子。接下来一个月,喜凤每天都会去到医生家里,在中药的气息中,她爱另一个人的丈夫爱到惊心动魄,她感到自己被生活虐待的痛苦都在这个时候发泄了出来。她觉得医生的丈夫才是真正的男人,他从来都是默不作声地做完一切,不会给她留下任何伤痕。她开始羡慕医生,羡慕这个漂亮的平房。一个月后,她开始有怀孕的迹象,医生和她的丈夫都显出高兴的神色。喜凤的快乐却结束了。
喜凤没有告诉康龙这个孩子的事,于是当康龙知道喜凤怀孕,愤怒地给了她一个巴掌,呵斥她快点像往常一样去把孩子打掉。喜凤假装去医生那里做人流,医生告诉康龙,孩子太大打不掉了,康龙愤怒地又给了喜凤一个巴掌。孩子一天天长大,等到孩子快出生时候,喜凤告诉康龙有人要买她的孩子,康龙脸上显出高兴来。再过一些时候,孩子在医生的手里出生了。
孩子是个女儿,出生皮肤就很白,眼睛很大,闭着眼有很长的睫毛,还有一个虽然小但是却精致的翘鼻子,医生很高兴,说像喜凤一样漂亮。喜凤怔怔地看着孩子,发现孩子眼角还有颗痣。眼角痣是泪痣,像个铃铛挂在眼帘下,风一吹就会响起哭声,预兆着多泪的命运。喜凤突然想起来自己在王家挨打的日子,巴掌向她挥过来,她突然一个寒颤,闭上眼又睁开,却发现是康龙愤怒的脸。她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尝到一点点血味儿。
几天后,喜凤出院了,她被康龙接回巷子里的矮房。医生怀里抱着新出生的女儿回到漂亮平房里。喜凤每天都会定时去医生家里为自己的孩子挤奶,只有这个时候她和孩子才匆匆见一面。等到孩子满月,她发现孩子的泪痣越发明显,喜凤看着这泪痣,就像看着一根扎在心里的黑色的刺,越扎越深。再到孩子快满周岁,医生让喜凤给孩子断了奶,他们就再也没见面了。
喜凤的另外两个孩子,姐姐已经上了一年小学,弟弟幼儿园也快毕业,两个孩子都跟父亲一个模子,长着微蹙的眉毛。他们读书都很用功,显出要实现“人中龙凤”期望的势头。康龙拿了医生的钱,买了辆小的面包车,每天都变得高兴,喜凤身上的淤青少了很多。只是偶尔有淤青的晚上,喜凤会狠狠按自己身上的淤青,然后疼得哑着嗓子流泪,然后想念药香,想念平房里的女儿,她想象着女儿在医生家乖巧可爱的样子,她想着医生会把女儿培养得很好。想到女儿眼角泪痣的时候,她难过得睡着了。
喜凤已经很久不再笑,也不再照镜子。她不知道,自己的眼角,也新长了一颗跟女儿一模一样的泪痣。
(一审编辑:郭瑶)
(二审编辑:谭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