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倩盈盈一拜,声如莺啼,眼波流转。屋内袅袅升起一缕白兰香,好不怡人。”
“‘这位便是郑先生了吧。’她接过书稿,翠碧衣衫下露出一截皓腕。郑秦爽朗大笑,迎了上去,右手却是掐了个诀,探明她的妖形。”
张清甫一边念,一边提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墨字逐渐爬满纸张。
这是第八版文稿了,正写到“良吉士只言窥魅影,妙佳人片语现妖形”——郑秦不慎落入妖窟,撞上化为人形的千年狐妖。
他伸直腰板,眯起眼睛。这章从清晨写到日中,窗外日光正刺眼。
张清甫本是名账房先生,东家卷钱跑路后没了收入,便揽了个写小说的闲差,靠稿费过活。近些年小说运动闹得厉害,一群闲人扯“文学为社会”的大旗,一帮看客跟风,连带着他所在的报刊销量也不景气。编辑再三告诫新作要迎合潮流、贴合读者,别写那些俗套的志怪小说。
好、好、好!
既然旁人能仿红楼、译科幻,他就能写奇写玄,加以时兴话题,宣扬进步,总能博读者一笑!
新作《照骨》便是写进步学生郑秦因参加游行而被学校开除,于前途未明之际获得一块照妖镜,借而修习伏妖之术,一路斗鬼魅、收美人,扶摇直上的故事。
《照骨》的内核还是他写惯了的通俗文学,无非是将传统美人改作各类鬼魅,翻阅古籍要费些时间罢了。
可这加以调料的“进步思想”就难为他了。毕竟张清甫一向循规蹈矩,别说参加游行了,连洋学堂也没去过!他只好收集报刊,看看那帮闲人又提出什么主义什么思想,发起什么运动,再加以修改润色,插入角色对话,增添主角威仪。
于是,“进步学生”郑秦每到一处,便大谈进步思想、痛惜局势,收获一众红颜知己的崇拜,进而斩妖除邪,佳人在怀。快哉快哉!
还别说,这招数真对上了某些读者的眼!甚至报刊也为他造势宣传,说《照骨》是“传统与新潮的碰撞,志怪与纪实的融合”,是“写妖写梦写实写人”的典范之作,唬得从众之人纷纷订阅报刊,生怕错过一丝时兴讯息。
只可惜,再好的套路看久了都会生厌。近几月的销量下滑得严重,他得添点巧思了。只是这后续发展怎么也写不顺心,这才一改再改,改到第八版文稿。
对了,之前的“进步思想”局限于闲谈,要不这次就写妖类为非作歹、插手要务吧?
脑中刚冒出一个想法,他就驳倒了。
不行。做人最好的还是中庸之道,过犹不及。《照骨》虽言进步,却也止于言谈。他张清甫可担不起妄论国事、颠倒政局的罪名!
……到底该如何写呢?
张清甫来回踱步,急得把辫子头都拍了几下也想不出新招。纸团于角落堆积,日光掠过窗棂,探入屋内,他这才想起来还没用午饭。
“这便是摆弄文字的不好了。连个进食的地方都没有,白白多出一份支用。”
张清甫嘟囔着,收拢好笔墨纸砚,推门外出。东二街那处有个小店,价钱低,他预备在那儿解决午饭。
“啊呀啊呀,这是怎么了!”
他一上街,就被人群攒动的景象吓到了。
男女老少拥挤着,一齐跟往菜市场的方向,街道旁的闲汉流氓时不时拍掌喝彩,“李志云”这个年轻后生的名字被反复提及。
张清甫隔着人与人的缝隙,隐隐约约能瞧见背着洋炮的官兵、栅栏车和一道消瘦人影——他明白是什么回事了,这是撞上游街了!
有心凑热闹的张清甫被人潮挤得连连后退,实在看不清犯人面容,更听不到官差讲话,一点乐趣也无。
“有什么好瞧的?年年都有砍头可看,吵闹得很!一群没见识的家伙!”他先是低声咒骂,又竖起耳朵听旁人交谈,恨不得把视力的聪健全换作听力的灵敏。
“……这发了疯讲邪说的小东西!竟敢说官家不行,该联合起来推翻!”
“只怕是疯了!”
“还是我有眼力见,早早告官了!省得被连累吃牢饭!”
“我看呐,都是这洋学的罪过。听了洋学的,哪个不冒犯官府?还是早些关了庙里的洋学堂吧,免得冲撞龙王,影响风水!”
几个贩夫走卒模样的中年人大声交谈,最后变成粗俗调笑。
张清甫自恃端正清流,往旁进了一步,又想起年轻的死刑犯,不免心感叹:日子糊里糊涂便过去了,怎么还有这等不知事的人。
过了好一会,栅栏车停了下来。
一群狼也似的眼睛盯着被官兵押上台的年轻人,期待他说些什么话,最好是如话本子里写的一般大喊“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要悲壮要煽情,更要引人发笑。
那学生自然是不负众望。万众期待下,他挣扎着挺直脊梁,嘴唇翕张。似乎有什么话音从干枯的唇中流出,不待飘到张清甫耳中,就被叫好叫骂的喧闹声覆了过去。
“……”
“好!!!”
“太妙了!”
人群中暂息了一瞬,又爆出阵阵掌声。
“好,好,好!”
张清甫不明所以地学着周围人的姿态,用力鼓掌。这幅场景,让张清甫联想到他的小说《照骨》。
隔着人群,面对志士,张清甫觉得自己该说些评点之语,才对得上这一身长袍、这一路的跟随、这万众欢呼的氛围,才够博人眼球。他该合群地说上或惋惜或告诫的话,才贴合文人身份,就如《照骨》融入潮流一般。
“咳、咳咳,”张清甫清了几次喉咙,摇头晃脑,做足姿态,“昔者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而今有——”
先前的几个闲汉流氓大概是热闹没看够,竟然也停下来听他发言,眼神顿在张清甫光溜溜的额头上。
“而今有……”张清甫被盯得紧张。
突然!灵感趁着观刑的风乍然显现,新写的小说在脑海中一页页翻过,后续的话竟主动从喉咙中窜出。
“有志士?对,志士!志士之骨,可作名香,盈养魂灵!”
张清甫没放过悄然降临的创作思路,剧情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把文章开头熏香改成了“革命志士之骨研磨而成,上流社会争相哄抢”的名香。
“熏香乃志士之骨……对,狐妖作祟,残害志士仁人,吸灵气抽筋肉,其骨被制成香料,流入大方之家。勇者陨落,怯者匍匐,文坛颓靡,呜呼哀哉!国不可无脊梁,人不可无骨气——”
张清甫的话音越来越快,字词章句争先恐后地炫耀存在感。
“以香喻人,以妖喻人,明写志怪言情,暗写民族魂灵。照骨照骨,照出国民根骨。就是这样,这才是我的用意,这才是正统大道,这才是吾之巨作!”
有此喻意,再好好宣传运作一番,他必将摆脱“不入流”的名号。
“留骨而贵!”
“庄子实乃祖师!有此遭遇,吾之小说可成矣!大幸!大幸!”
张清甫想象到小说大卖、薪资大涨的景象,不由得癫狂大笑,舞动双手。至于行刑的热闹,自然退居一旁。
“哪来的疯子?”
周遭闲汉期待的眼神转而变成疑虑和惊恐,又不好冒犯穿长衫的人物,往旁啐一口痰后,愤愤地离开了。
与此同时,李志云已被枪毙。终于等到了想要的结果,台下的人抢也似的冲上刑台,争那一捧滴落的碧血。你推我挤,如同蚂蚁蚕食蜜糖。
“哎哟,别和我抢——”
——哪能不抢哇!这可是治痨病的良方!前些日子,范二用一包人血馒头,赚了整整八大吊钱!
(一审编辑:郭瑶)
(二审编辑:谭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