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落在山旁,嵌在两三缕云中,像一粒毛绒绒的小桔子。倒不能小瞧了它,这傍晚的阳光可是甩落了好几道暖橘深红,埋伏着夏末秋初的热,挂在人身上也还是要惹出层薄汗的。小孩子最贪凉怕热,免不得总想吹吹风,阿彤妹也是这样,恰在坡顶柳龙叔家吃碗凉粉,明明斜阳无心顾人,只懒懒搭在门沿上,她却直叫热,要吹风扇。
柳龙叔把勺子递给阿彤妹,笑意一点也不藏,逗她说:“做什么老要吹风,不开不开。”
“做什么不给开,我就要开!”嘴里一口糖水还未咽下,她一面含糊地回嘴,一面从小凳上站起来伸长手去扯风扇的拉绳。
老风扇摇动的吱呀声响随着那一点风,在小店里漂来荡去,间或几声阿彤妹吸溜凉粉的动静,再没旁的声音了。柳龙叔塌着背坐在调料桌后,看着阿彤妹小小的身影。店里的小凳不算高,可阿彤妹就是那么小小一个人,坐上去脚都沾不到地。脚踝上系一根红绳,上面一枚铜币被磨得平钝,边缘近乎是明净的铜黄色,融了门外的傍晚天色,耀出一圈摇晃的亮光。同小脚丫一样晃悠的是阿彤妹的小脑袋,她的头发不似其他妹儿一般平顺,反而东翘一根西翘一绺,朦朦的光一抚,析透一层琥珀色来,倒像远天边那颗太阳一样毛绒绒的了。
“柳龙叔,想加点糖水!”那毛绒绒的脑袋一转,一双圆溜溜似小雀的眼睛望来,嘴角边还挂着半星糖水渍,带着讨要的羞怯也还是忍不住在笑。
干脆跳下小凳就站在糖水桶前等那一口甜,阿彤妹仰头问他:“你要不要喝?你不饿吗?”
“想喝啊,现在都被你喝光了。”
“你乱讲!明明还那么多!”
柳龙叔拧开煤气灶,要再熬一点糖水,预备着晚上那些打牌散场的食客。新开一包红糖,一锅水,需倒下大半。红棕糖晶掉进热水里变成游动的褐黄色飘带,牵出些缠旋的甜味,水一沸,翻腾的气泡搅匀,得成一锅澄澈的蜜。泛着白炽灯光的水波漾在柳龙叔眼底,卧一道亮晶晶的水光,闪着似年青人那般永不倦怠的神气。他在此刻似乎又年轻了起来。
他是前两年刚来到这小山上的,他一来,就已经是中年人的样子了。就像偶然碰面的一个人么,第一眼看见时就在那年纪,或早或晚,或稚嫩或暮年,叫人日后想起来总只以为,当初见到的时候,那人就是这个样子了,哪里还管什么过去。阿彤妹也是,一见他,虽不知道中年人是什么意思,却也跟着大家叫他柳龙叔了。
阿彤妹到底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人,哪里懂得大人那些心照不宣的道理,总要问些何人何时何地何故的问题。柳龙叔好脾气,一一答了,答得绘声绘色、亦梦亦幻,偶有不明原委的食客总以为柳龙叔是在给阿彤妹讲故事。好在阿彤妹还小着呢,听得津津有味也不追究真伪。
“柳龙叔,你几时去河里游水?”
阿彤妹把碗递回给他,瞧见外面一个衣发湿水似刚从河边回来的人,扭头问了一句。
他接过碗即刻背过身去,打开水要冲洗,水束落在碗中滑溅出数串水珠,洒落在池子里淅淅沥沥地响,阿彤妹恰在一片水声中听到一句:“不会游咧。”
她睁大眼睛,嘴巴圈成一个小小的椭圆,在这里可从来没听过不会游水的,这可不行,“那我叫我爸爸教你游吧!”
“游不得,我怕水。”柳龙叔放好碗,手里空闲不住,又握起勺搅了搅糖水。他面上还带着笑,唇上一点浅浅的胡茬,眼睛微弯着,眼底是一弧水光,眼角收住了,绽出几道生向鬓边的细纹。阿彤妹仰头看他,心想柳龙叔的眼睛真像两碗糖水。
为什么怕水呢?阿彤妹一面开口大声应着远处妈妈的叫唤,一面揣着疑惑飞奔向家中的小饭桌。
为什么怕水呢?柳龙叔关了煤气,看着糖水倒映出自己浮流破碎的面孔,同样在心底问。
再晚些,阿彤妹拿了一兜家里的莲子出了门,远远望见柳龙叔家的店子黑漆漆的没有光。柳龙叔不在?小眉毛蹙起来,脚下越来越快,急匆匆迈了四五步,索性跑起来。口袋里的莲子一蹦一蹦,随着她的脚步越蹦越高,只见一枚青碧色的莲子已然高高腾空,跃出那一方浅口袋,阿彤妹在柳龙叔家锁上的卷帘铁门前终于刹住脚,“吧嗒”一声,那枚莲子滚落在地。
往常柳龙叔都该在的,今天去哪里了呢?阿彤妹左拐去了前面的小商店,几个孩子在店前一张小桌上分吃零嘴,她往口袋一抓,摊开手把莲子都铺到桌上,爬上凳子撑着玻璃柜问老板知不知道柳龙叔去了哪里。听说柳龙叔该是往河边去时,她跳下凳子小跑着离开了。
阿彤妹的脚步声在下坡的小路上疾疾作响,老板的话也拨动了身侧几张牌桌的碎语。
“柳龙去游水?秋天水不好,今年涨得凶。”
“怎么敢去……对八。”
“不要…怎么不敢?”
“你不懂?还有烟没?”
“你若晓得就说,我不晓得他有什么事。”
“他以前是在船上的,娃崽和婆娘都挨淹了……炸金花!”
穿堂风卷走屋内纸牌的叠掷声,吹动河边丛丛蕉叶,叶片相摇撞落出层层绵远似水浪的响,末了都堆向飞跑在河堤边阿彤妹,像不会游泳的人茫然无措地听着漫水灌耳般,扰的她心里发慌,终于忍不住向那阔大的河面喊了一声“柳龙叔!”
小孩子眼睛明亮,虽看得清东西,但在夜里到底有些怕黑。月亮渐渐照开河堤上万物的影子,那些联排丛生的蕉树褪去白日里坚实憨厚的面貌,竟如一个个高大的妖兽,风舞着它们的手爪,直像要把人抓去。阿彤妹怕得看向小山头,瞧见许多人家亮起的星点灯光,总算叫她心安一些。她想回家叫上爸爸来一同寻人,偏头最后眺了眼愈渐黯沉的江面,正要回身,蓦地瞥见树丛间一点橘色星火。这双指夹烟蹲坐着的人穿着件眼熟的衣服。
“柳龙叔!”阿彤妹一声稚气的惊呼,奔到他身旁。
“你怎么了?你哭啦?”
他手捂着双眼,面颊托不住的泪在月色下露了痕迹,细碎的亮光就快与身后那道溢水浮光的河融到一起。阿彤妹轻轻拍着柳龙叔的背,心里也难受起来,想想平常里妈妈如何哄自己,一口气学着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柳龙叔的背一会儿抽动一会儿平静,终于是直了起来,把覆着眼的手放下,勉力向阿彤妹扯出一个笑,望见她那双小圆眼睛里映盛了河对岸许多点人家灯火,眼下一湾微亮的水,似一条曾载着他去往许多渡口的静河。
阿彤妹童稚的声音在河畔边响起:
“走吧,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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