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书房的藤椅上,拉开窗帘之后的阳光正巧落在侧面书柜上,上面摆了百八十个像章,都在泛着柔和的光。
这还不是全部。
我收集像章收集了好多年了,什么样的没见过,金属的塑料的镂空的雕花的罩壳的不罩壳的,一样一把,各个都收进了我的囊中,它们是我费尽心力收集来的,它们就是我的宝贝我的命根子。现在,我人老了,眼神不好了,腿脚也不利索,就喜欢这么躺在藤椅上,盯着我这堆千挑万选摆出来的宝贝坐个半天一下午,心里乐呵呵的。
尤其是正中间那一个水晶的,晶莹剔透,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在里面勾了个像,各个面看都是正的,像是人头一直看着你,凭我看过这么多的像章了,愣是没想出来,只道是跟不上时代,有什么新科技也不知道,叫律子看,也没看出个究竟。那旁边还有个羊脂玉的,玉倒是不怎么样,仔细看了,好家伙,怕得是羊屁股里掏出来的,但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那么半个巴掌大块的玉,上面雕的人头可真精致,再加上看着也莹润,倒不算得差了。
正当我盯着玉出神的时候,房门突然开了,背着光走进了一个人影。
我眯着眼睛看了看,是个穿着布格子的姑娘,落落大方的,走进来替我拉了半边窗帘。“唰啦——”一声,屋子里一下暗了一半,像章上的光都少了。
“爸爸——”那姑娘背对着我,把窗户下的一摞书拍了几下灰搬上了书桌——是律子啊。
——女儿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大了?
律子正站在书桌的一侧,手撑着桌面对我说:“爸爸,东西都清好了吗?”
“东西——什么东西?”我把目光从像章转移到面前这个姑娘身上,感觉女儿好像不该一下子长得这么高——已经完全是个大姑娘了。
律子把书一本本地拿起,快速地翻看。“不是说好明天送爸爸回老家的吗?已经和那边的养老院沟通好了。”
律子一面低着头翻书,一面缓缓地说。声音也十分的沉稳自信了,唉,我的女儿,真是大了。
“哦——”我突然回过神来,确是昨天说过的。
“既然这样,那律子你就替我把这些像章都给打包好——书柜上这些,还有隔壁我房间柜子里的,拿几个大袋子,一下全装了,装的时候轻点。那些像章啊,我一个个全都记得,到时候慢慢清——书就不必了,跑那么远太重了!”
律子抬了一下头,手上仍没停。“爸爸到时候一个人待在那边,拿本书消遣消遣也是好的。”
“不不,我看着这堆像章就够了。”剩下的一半阳光分在律子身上,显得格外沉静。“我都记着它们,记了一辈子了。你看那个水晶像章,当年我为了它从青岛跑到了海南,一路的颠沛流离,可辛苦了,只是啊,这像章拿到手上,看着就教人舒心。还有那个羊脂玉的……”
“爸爸,”律子转过去收拾像章了,“这些像章太多了,爸爸还是先选一些带过去,剩下的我分批次寄给你。”律子收起书柜边上的像章,全都摩挲两下再放平了堆在一起。
“不,不,律子——这一个个全是爸爸的命,一个也不能少,邮寄更是不行,只能由我带过去。”我挪动了一下身体,藤椅发出怪异的叫声。
律子没有说话,继续收拾着像章。但一会儿,我听到律子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爸爸的命很重要吗……”
亏得我竟听到了这个声音,像弹珠打在人身上,这一句被我彻头彻尾地听到了。
“律子,怎么说的话!”我就要坐直起来,藤椅继续尖啸着。
律子没回头,只是更用力地擦着像章。听着律子粗暴地将它们堆在一起的声响,我心里一阵痛。
“我是说,这些像章——你的宝贝,它们不重要!”律子的声音带了一些愤怒,只是很明显,她在克制着。
我感觉我的女儿从来没有向我说过这么重的话。
“律子!”我的手拍在藤椅把手上,藤椅闷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整个沉闷的房间里显得很重。我感觉书房里的空气都凝聚在了一起,只怕下一刻就会燃起来。
律子转向我,用她沉静睿智的眼睛正对着我,一双浅色的眼睛仿佛从极深处冒出了火光,她的眸子闪着愤怒的光芒——我一时想起来了,她们都拥有一双同样克制且沉静的眼睛,但律子显然不如妻子——她还克制不住火光。
“爸爸,”律子深吸了一口气,半边阳光还在退散,“爸爸,我会把这些像章全都收好的。”
律子亭亭玉立在一堆书籍之中显得越发沉静,但我却仿佛看到了我活泼可爱的女儿——五六岁还在阳光下嬉笑的女孩。
“这就对了。”我又把身体放松下去,让整具骨头都散开去,一摊泥一样的瘫在藤椅上。这次藤椅倒是没叫了。
“律子你可要知道,爸爸不可能割舍掉这些像章,”我说着话时,律子又重新背过去清理书柜了,“爸爸曾经为了那个水晶像章跑了不知道多久,一天?半个月?一年?反正是很久。律子你现在还不明白,得到自己所爱的,即使花费多久也值得……”
我似乎看到律子有那么一些时候在微微停滞——我总感觉,在这枚水晶像章出现前,我的女儿仍是那么小,记忆就这么一停滞,女儿就变成了如今这般秀丽的模样——我真是生怕再一个疏忽,女儿就会变成一个半老的妇人,再给我这糟老头子瞎操心喽。
一瞬间,我看到的女儿竟真成了一副半老妇人的模样,却是比我想象的还要憔悴。她在床边眼含泪光地凝视着我,她的目光异常沉静。
这同我年轻的女儿的身影一下子重合,只见她翕张着嘴唇似乎要同我说什么——
“文笺,别忘了律子。”
“爸爸,那妈妈呢?”
我猛的弹了起来,藤椅像被锯一样发出凄厉的惨叫,我的面前仍是穿着花布格子的女儿,还是年轻沉静的女儿,只是她的眼睛泛着红,正偏着头望向我。
我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惊的提起一口气,浑身的汗毛像刺猬受惊一样立起,我感觉自己从未有一天如此悚然。
“妈妈,妈妈不一直都在吗,律子。”
我的声音带着颤抖,藤椅也在嘎吱嘎吱响应我,我看见律子的眼中再也藏不住任何情绪了——愤怒,哀伤,痛苦,甚至是怨恨。一刹那间我看清了妻子和女儿眼中的那层平静究竟是什么了——不过是层隐忍罢了。
这层隐忍像雾一般向我罩来,通过水晶像章反射来,整个罩住了我的大脑,罩住了皮层里弯弯曲曲沟壑中深埋的记忆。
——什么时候,妻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
我忽然惊坐住,像一尊苍白的石像,无力向我的女儿做出任何的解释。
突然,律子情绪大作,倏忽将书柜上的像章整个散落在地上——我的宝贝们!它们有的直接摔碎了,有的被磕得面目全非。
我的心一阵绞痛,直逼到大脑深处。
律子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往下淌,像哭这十年的忍耐。
房门被打开又被关上,律子抹了两把眼泪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中。我的手垂在书桌旁,想要捡起一地的碎片。但我的目光实在难以集中,像有一块白花花的布遮住了我的大脑。
余晖的最后一抹微光映照在躺在地上的水晶像章上,闪耀着一片白色的柔光,藤椅尖叫了一声应和它,这一声尖叫与一片白光蓦的将我罩住,但只罩了个半身,另半边还留在黑暗里,不知究竟是为像章还是为妻子。
(一审编辑:欧阳蔓)
(二审编辑:谭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