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一站在云层中的蝴蝶塔的窗口旁,向下望去。
云层很柔软,很纤长,叠在一起,就像鸟的羽毛。
透过白鸟一般的云层,府一看到了蝴蝶塔近处的人来人往——像裹了白粉的芝麻,攒动着流动着。府一还看到了高耸的城墙——是棕色的、异常稳重的城墙,上面那个还有清晰的人影在流动。
再往远处去,府一看到了被笼罩在一层白纱下的城墙,是褐色的,这堵城墙里面有灰尘般的小点铺散着。再远一些,府一看到的是隐在白雾中空中楼阁般的灰色城墙。
这是府一不知道第多少次站在窗口向下、向外、向远处眺望了。他似是再也忍受不了了,他找到了格林夫人。
亲爱的格林夫人,我想到下面去。
这是府一对正在金缦般的阳光中细细品着下午茶的格林夫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格林夫人抬眼望了望这个一身雪白的孩子——府一有着异于常人的白发、白眼珠,以及白粉样的嘴唇,他还穿着一件白衬衣、一条白裤子、一双白袜子一对白鞋子。接着,格林夫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从一个镶满白色宝石的箱子里拿出了一顶紫色的镶满白色宝石的帽子、一件红色的缀满白色宝石的披风、一件蓝色的系满白色宝石的靴子,格林夫人为府一穿戴好了这一切,接着从窗边取下了一串雪白的、晶莹剔透的钥匙,带着府一一步步地朝塔下走去。
府一从未下过蝴蝶塔。准确地说是从未下过他和格林夫人居住的那两层塔。府一居住在蝴蝶塔的某一层,而格林夫人住在他的楼下。府一可以向蝴蝶塔的上部走到顶端去和太阳、月亮、星星、云朵相伴,却从未被允许向下去过。于是,府一竟对这从未见过的蝴蝶塔感到好奇与留恋。但他必须要下去,这可能是他见这塔的最后一面了。
格林夫人目送着府一离开,目送一个满身白宝石的府一离开。蝴蝶塔底的门就这么被合上了。
府一向上打量了一下蝴蝶塔——塔身上镶嵌着许多或大或小的白宝石,像许多只蝴蝶依附在塔上。他看到了最大的一只蝴蝶停留在极高的一层——几乎是耸入云霄的一层。府一推测那是格林夫人所居住的那一层,因为每当他去找格林夫人时,那一层的阳光总是易被塔身上一块巨大的白翼般的东西遮住些许。
府一开始向城外走。
他来到了第一扇门门前,同他从塔上看到的一样,一扇棕色的门——只是门的颜色与城墙颜色更加鲜艳了。
劳驾,先生,府一朝守门的人说,请问我能过去吗?
守门人望了他一眼,问道:
“你是从哪里来的?”
蝴蝶塔。就是那边那座白色的塔。府一答道,还附加了一句解释。
“哦,是寡妇塔啊。”守门人晃悠悠点着头。
不,不,是蝴蝶塔。府一纠正着。
“那又有什么区别吗?”守门人抬头看着府一,“住在里面的那位格林夫人,可不就是寡妇嘛!”
嗯,兴许吧。府一低着头嘟囔道。
“你要过去是吧?”
嗯,是的。
“这个简单,只需要把你的帽子摘下留在这就行了。”守门人眼中闪着白色光芒。
哦,好的。
府一摘下了他那定镶满白色宝石的紫色帽子,放在守门人的手上,回望一眼高耸入云的蝴蝶塔,推开棕色的城门,出了城墙。
府一感受到了风,是微微的风,像吹动蝴蝶塔边的白云一般吹动着府一柔软纤细的头发。
府一继续前进,来到第二扇城门处,这扇门与它的墙一般,也是褐色的。
劳驾,我能过去吗?府一再一次问道。
高个儿的守门人从上向下俯视着他:“你从寡妇塔来的?”
啊,是的。但准确来说,是蝴蝶塔。府一回答着。
“哦,这是一样的。”守门人继续看着他,“那一整座白塔,可不正是寡妇塔。”
没待府一回答,守门人就先说话了:“你若想过去,只需把你的袍子留下就行了。”
府一抬着头望了望褐色的城墙,和较远处略显朦胧的蝴蝶塔,脱下了外衣,搁在了城门旁,接着,推开大门出去了。
这里的风显然更大一些,不仅吹得府一的头发在狂舞,还吹着府一的衣服在翻飞,像跳舞振翅的蝴蝶。
府一将眼睛眯了眯,转眼到了第三道门处。
不知为何,分明有着大风在吹,这城池依然如蒙灰般寂然。接着从一个拐角处走出了一个瘦小年老的守门人。
“想要过城门的话,把你脚上的靴子留下就行。”
府一原想同他辩解几句蝴蝶塔,谁料这守门人竟如此直接。
府一也忘了答他两句应两声,将靴子一脱,推开灰色的城门,府一最后望了一眼几近消失的蝴蝶塔,扭头出了城。
城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整片荒原,从这已经看不到蝴蝶塔了。
府一看着这很明亮的颜色。天是白的,太阳是黄的,草也是黄的,连绵不断铺向天空,风一吹过,就像海的波浪一层层卷到天上。
府一感觉整个人都变得很轻盈,他置身于这一片广袤的大地之中,像一片黄色海洋中一只白色的鸟——他的头发、衣服、鞋子、袜子都被风吹得直抖动,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鸟。
然而,下一刻,府一真的就飞起来了。他像一张被风不断鼓吹伸张的面皮,整个人被一阵又一阵猛烈的狂风吹得散开。他被狂风吹上天空,像一只真正张开翅膀的鸟。府一升到了天空中,狂风吹得他的视野也模糊了。
府一立即被吹走了,像云一样被吹得延展飘荡的府一只看到一片灰色、一片褐色、一片棕色闪过,然后,他发现,底下的芝麻般的人影流动的场面极其熟悉,一切重归于平静。府一就这么被风钉在了蝴蝶塔上。
府一可以感觉到,他应当是处在自己所居住的那一层。温和的阳光就这么穿透了府一,府一看看太阳、看看云、看看云下的人,以及云外的墙。府一还看到,格林夫人搬着东西在这一层放下。格林夫人看了一眼窗边,看了一眼窗边蝴蝶般被钉住的府一,转身继续去安置她的东西了。
已经没有风了,府一仍旧被钉在蝴蝶塔的窗边,垂下的身体像一只巨大的蝴蝶,比塔身上任何一只都要大的蝴蝶,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一颗巨大的晶莹剔透的白宝石。
后来,寡妇格林夫人又从外面带回了一个白色的孩子,安置在了上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