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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边一声莺

来源:作者:21级 欧阳蔓
时间:2022-05-25 15:36:13点击:

熹微的晨光点染大地,和煦微风从窗逢调皮挤进,与天蓝色的帘子嬉戏,清脆的莺声响起——它被我设成闹铃有些年了。窗外间或传来相似清啼,有意应和,将好梦正酣的我施施然唤醒。

我将闹钟摁去,抬眸看眼日期,清浅的欣喜泛上心头,恰是一天休息。正翻身往被窝里钻,像乳燕归巢般雀跃,却见阴影从面前闪动,转头望去,是风吹帘动,帘子一摇一晃,不经意间飘飘然遮住了窗外泄露的几分光景。

我打小不喜欢拉上帘子,爱极了窗外泄进的一切,尤其是在闲适的午后,沐浴在金黄的暖阳里,听着窗外时不时响起的清啼,我总睡得特别安心。

此时,十多年前的光阴恍恍乎与今朝重叠,我情不自禁伸手抓去,猛然间扒开了一条缝隙。

于是记忆如潮水涌出,我默不作声架起了一叶扁舟,逆着洪流,依稀窥见了——那人模糊的身影。

果然人不能闲,一闲下来就容易想东想西。

她兴许是很喜欢我的,每次我去看她时,她总要把嘴咧得大大的,露出有缺的牙齿,嘴里含糊不清地念:“蔓……蔓儿……”

她讲话已经不很清晰了,又是混杂的方言,家里人都不常听她念叨,只有我跟奶奶,总不厌其烦地听她念。

但我和奶奶是有区别的。奶奶往往听得懂她的念叨,还时不时回应她一两句,但我不一样——自小学的是普通话,往往得连蒙带猜才知道大概。

只是我小时候生得静,内心没如今这么浮躁,她想说,我就安安静静坐边上听着,笑眯眯注视着她。倘若她语调上扬,好似问了我个什么问题,我就笑着点头,嘴里“嗯”“嗯”应个不停,活像家里那个总在顿脑袋的招财猫。

她愣愣地看着我,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慌乱地起身,手忙脚乱拂去她脸上划过了岁月痕迹的两行泪。

“老外婆……你没事吧,你怎么哭了啊?”

她又说了两个字,这回我听懂了。

她说,“傻妞”。

她是奶奶的妈妈,大人们让我叫她老外婆。

她离开我很多年了,偶尔想起她时,面容每每无法显现,只依稀描摹出一个普天之下老人家的通相——温柔、慈祥,脸笑开来,像一朵怒放的菊花。

我那时候那么小,关于她的事,更是记的少之又少,只有那次……

她不知道,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傻。

幼时还没分床,我跟爷爷奶奶一起睡。

某天夜里,我突然转醒,便再也睡不着——老人家呼吸不畅,爷爷奶奶一左一右一唱一和,鼾声震天,此起彼伏,震得我头皮发麻,哪里还有睡意?

我在内心里万般纠结,终于在辗转反侧中伸手将他们拍醒,信口说:“爷爷,奶奶,我想尿尿。”

爷爷摸索着开了灯,准备带我去厕所,奶奶见他已起身,便转身又睡了过去。结果来到厕所,灯早开了,爷爷尚且不太清醒,没意识到这开着的灯非他所为。

他边打呵欠边问:“怎么还不进去?”

我犹犹豫豫地推开点门缝,哪想竟看见老外婆瘫坐在地上,双目紧闭。

霎时,我心下狂跳,大喊:“爷爷,老外婆她——”

爷爷向里一望,一个激灵,神智顿时清明。

我闯入门去,尝试将她扶起,却力气小,人又急,差点连带着滚到地上。爷爷将我拽开,来不及跟我说些什么,正好奶奶听闻我的惊呼从房间赶来,两人一左一右将她小心驾起。

当年乡下的屋子只我们几个,年轻的父母在城里各自奔波,医院尚且离得远,老人家身子不似从前,爷爷奶奶急坏了,什么都顾不着,可我这个小拖油瓶功力丝毫不减出生时,带上我只会拖延时间。

他俩叮嘱着我:“别怕,好好休息。”我仿佛傻了似的不知回应。

最后一幕,是他们哐的关上门,咔嗒从外面反锁——即便千万个不放心,也只得留我一人在家中。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送走了他们,又怎么回到了床上。他们叮嘱我好好休息,可我又如何能够安心入睡?

我满心焦灼,独自一人在冰冷的床榻上辗转反侧。我那么小,才五岁,第一次无比、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我离一个人的离去,那么、那么近。

夜间的万物都寂寂,只有墙上指针偶尔漏出的声音,造成山河也会与我同悲的假象。我守着盼着他们回家,时而昏沉,时而清醒,终于度过了不踏实的一晚,直至晨光破晓,万物苏醒。

万幸是,老外婆没有大事,之所以倒在地上,是她蹲厕所上不出,蹲太久腿麻了,支撑不住,才倒在了地上。

听闻此,我急急打断:“那地板那么凉——”

奶奶摸摸我的头,宽慰地说:“你醒得及时,没多久,老外婆没事。”

我轻轻点头,望向一旁坐着休息的她佝偻的身影。

我有很多事没跟她说过,所以她永远不知道——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傻,我懂很多事,我知道一个人会生病,会死。

她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她倒在地上时,我连扶她一把都做不到,我太小了,人小力气也小,只能干巴巴着急。

她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家,除了心急如焚,什么也做不了。

世间这么多她不知道的事,她分明也傻。

可是,当我望向她时,她立即冲我笑,笑得眉眼弯弯,嘴巴里都快要看不到牙齿了。

我就又变成了只会顿脑袋的招财猫。

她叽哩咕噜又说了一句话,这次我也听懂了。

她说:“蔓仔真棒,谢谢你呀。”

少年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我立即想到奶奶那句“你醒得及时”。是啊,怎会这般巧?怎么我就那么巧地在那时喊了爷爷带我去上厕所?怎么就这么巧?

我尾巴立即翘到了天上,止不住地想:我一定是天底下最厉害、最伟大的英雄,我是上天派来救老外婆的。

这件事到此算是尾声,不过自打老外婆发生了这种事,爷爷奶奶总不放心,半夜总得有人起来瞅她一眼。我隔一段时间又小大人似的叮嘱她一次:“老外婆,你记得,半夜想上厕所,一定得来叫爷爷奶奶呀!像我一样!”

她点头,一下一下,慢慢地。倒也有些像那招财猫了。

我又强调:“一定哦!一定要!”

她笑着刮我鼻子,牵我出去玩。我不敢走太快,搀着她一点一点往前挪步。

我想,我们的背影,肯定很美。

闪耀着朝霞的希望和夕阳的辉煌。

门外就是平地,一路蜿蜒是山道,喊不出名字的草,风一吹就发疯似的狂长,承载着一个小姑娘青葱的童年岁月。

泥墙上也长满了绿意,小姑娘依稀记得,爷爷能拿这种叶子给自己吹曲儿。

一声一声,像莺鸟的清啼,落在耳里,格外动听。

小姑娘一时兴起,便要拉着老外婆去摘。

老外婆牙口有缺,哪里吹得了,却还是乐呵呵地陪她瞎闹腾。

一老一幼各扯一片,老的那位直接粘在了嘴巴上,小的那位“噗——噗——“地吹着破碎的不成曲的调子,咯咯地笑老人家:“老外婆,你怎么吹不起呀?”

那日晴朗得很,举目所望尽是青天白日,小女孩尚未沾染世间的尘泥,明媚、张扬,迸发着生命的朝气。

我似一个旁人一般想起了这段往事,透过老家那扇旧窗里,看见往昔幸福的光阴。

岁月的长河奔流不息,少年人曾拥有的温馨美梦,全被一点一滴熬成了时光的酒,散发出清冽又醉人的香气。

记忆里的女孩鲜活,老人慈祥,除此之外,我再想不起其他。

这竟是,我和她之间,难得留下的温存。

她走了很久了,我不记得她哪一天走的,不记得她因何离去。我也没有她的照片,她温柔慈祥的面容,只在老院子里的祠堂里挂着,永远、永远地留在那里了。

可某一日起,我将闹钟铃声设成了莺鸟的清啼,窗户边上的帘子再没有拉起。

记忆深处杂草丛生,所有我以为淡忘了的,仅仅因为一片被吹响的叶子而留驻下来,像根擎天柱一样,死死地戳在了那里。历经岁月千百般冲洗,只是愈发深邃地矗立。

我一天天长大,童年的时光只如豆点大,说没就没。接着我独自离家读书,蹚过心中猛烈的风雪,离开家人,一人禹禹;越过一个又一个难捱的寂静长夜,只有唰唰运作的笔,与满眼满眼红黑的字迹;也攀过学校旁的山岭,见过破晓一瞬喷薄而出的红日,人间熹微的黎明。待到看见莺鸟归来,听那清啼声渐次响起,始知风雪散去,而那人一直眠于我心,从未远去。

只是真遗憾啊,我还没来得及,对她再好一点点。

很多事情,她永远不会知道了吧,她才傻,大傻瓜。

她永远不会知道我的余生了。

她永远不会知道我将来成绩如何,会上哪所大学,会去往哪座城市。

她永远不会知道,我未来会做什么工作,会与何人相知相爱,是否会圆满度过自己的一生,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也会想她。

她永远不知道,我很想她。

人的一生本就倥偬,总有许多来不及告知的悲欢和再也无法说出口的遗憾,蓦然回首间,只能呆愣地发现岁月已晚。

回首岁月……忽已晚。

我闭了闭眼,只轻声对自己说:听——那声莺又起。


(一审编辑:蒋铭洋)

(二审编辑:赵梓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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