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在永远地等待着我，像在浩渺的大海摇着一双无法达到彼岸的浆橹。那等待，在心的远景里，又在灵魂深处，似蓓蕾一般默默地绽放，又如夕阳一般遥遥地注目。
我儿童时，奶奶总在我归家的路上等待着我，那时的我们，是双向奔赴。那时，我喜欢在五月初和奶奶一起上山种玉米。路上遇上临近的居民随意询问，我总会带着几分稚气而又故作认真地回答：“去给奶奶帮忙。”奶奶总会毫不留情地拆穿我：“是去帮倒忙的。”一大一小两个点，就在浓绿的半山上挪动着。她总背着能装下我的大竹篓。大而满的竹篓里摆着玉米种、化肥，让她的背蜷着、弯着。半弓不直的背，是温厚却贫瘠的大地赋予她的永恒的劳动印记。我看着她拿着锄头，从靠近我的这头走向远离我的那头，在田埂上熟练地锄出一个个大小划一的小土坑，擦擦额头涔出的细汗，又缓缓倒出小半袋化肥，吃力地边提边撒。我抱起种子袋，“嘶啦”一声撕开塑料，却因为用力过猛，只能眼看着半袋黄黄的玉米种如小雨般泼向黄土地。我猛地弯腰，低头，开始一粒粒地拾捡。奶奶随即转过头来，看着地上满满的玉米粒和一个不敢抬头的我，她脸上的交织着无奈和想笑。未捡一半，我便不耐烦了，两手一拍，小嘴一嘟，便对奶奶说：“奶奶，我想去找杭杭玩了。”奶奶轻轻地叹一口气，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记得早点回来。”我这只“出笼的鸟”微微一振翅，便去到了我另一个乐园……
天色暗成淡蓝，弦月高挂，远处群山如黛。在街的这头放眼远眺，看到远处如烛的昏黄路灯依次亮起，路灯正下方低垂的中国结泛出耀眼的红光。路边每棵树每缕风都抱着浅白月光、昏黄灯光和夺目红光，漫街哼唱着小夜曲。奶奶唤我这个贪玩小孩归家的喊声一遍遍传来，不知疲倦，将关切与爱意凝固了一年又一年。许久才见我脸上挂满恋恋不舍，又迫于天黑，拖拉许久，才与小伙伴急促地说了声“再见”，才缓缓走上归家路，脑海里又不断浮现今天玩耍的情形。奶奶早已在我回家的路上既是寻着，又是等待着我。路灯把她的影子拖得又长又短。我涨红了脸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而又欣喜地跑到她跟前，喜欢看她牵起我的手，眼里透出温暖慈爱的光，轻轻问我和小伙伴玩了些啥。奶奶将她的爱如花瓣般撒在她等待我归家的路上，让我的童年回忆里满是芳香。
可是当她放下一切选择继续陪伴我时，我却变了，变得贪婪，想要去拥抱更多的爱。我的爸爸将我送进了县城读初中。当奶奶得知我需要寄宿的消息时，一向寡言而习惯沉默的她，突然说了句：“我要去给我的小孙女陪读。”狭窄的租屋里透出一股重重的霉气，成群的蟑螂爬来爬去。小屋里什么都没有，显得格外空荡。奶奶精打细算，慢慢添置起了一些家具和日用品，再加以日复一日的打扫，让这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家逐渐变得舒适，让蟑螂也渐渐绝了踪迹。她和她的老伙计——锄头说了暂别，常常目光呆滞地等在路口，等我回家。我写着她看不懂的文言文，读着她听不懂的英语。周内的清晨出门、踩月才归，周末排满的补课班，让我竟有一种话语隔膜感，更是让她承受着无边的冷清和寂寞的等待。可我渐渐发觉，周围的同学大多由父母来接送上下学。每次活动时也会有家长参与。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我越发渴望父母的陪伴。很快，年少时暗自生长的攀比悄悄将我和奶奶相隔开。我渐渐发觉，对他人的羡慕，让不成熟的我不再安适于奶奶用心构造的爱的小窝，并接着在我们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那是奶奶怎么努力也跨不过的高墙。我学会了对她沉默少语，喜欢上了幻想中我爸妈陪伴的情景，享受着让爱我的奶奶独处。一有闲暇时间，我就选择沉迷于网络，在虚假中伪装自己，以此显示我的不满与反抗。
积蓄的沉默会爆发，而这沉默一旦爆发，接着就是灭亡。我压线进了县里最好高中的尖子班，却因为不适应学习节奏和仍花大量时间在网络上，而使成绩一落万里。早六晚十的课表和无人述说的烦恼让我日益苦闷，与之同时增长的，还有我的脾气。一天晚上，奶奶习惯性地端粥到我房间，小心翼翼地试探性询问：“小孙女，最近是不是不太顺心啊？有什么问题和奶奶说说。”我沉默了许久，缓缓地开口：“没什么。”她笑了笑，说：“有什么问题说出来就好了。”我将不耐烦写在脸上，说了句：“别烦我了。”“我是在和你商量，想帮你解决问题，怎么是烦你了呢？”“你就是在烦我，一直在烦我。”我吼了起来。奶奶的话语越发低沉，充满了震惊和质疑，“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竟然说我烦你。那奶奶是不是走了就不烦你了？”我痛苦地咬了咬牙，鼻头传来阵阵酸涩感，却仍是倔犟地点了点头。奶奶干练地收好了她的东西。一句不说地走了。我只是坐在那儿，没有挽留。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听着噔噔噔的下楼声。我的心里竟产生了罪恶的快感。与之而来的解脱和轻松感并没有持续多久。我习惯于奶奶为我包办一切。然而，直至她离开，我才试着接触冰凉的自来水去洗衣，煮出半生不熟的面，尝着不适当比例的酱醋调出的怪味。我渐渐懂得了奶奶重复劳动的单调、艰辛，及暗藏在其背后的坚持。往事一幕幕地回闪，我才发觉我成长之路一直是她陪伴在旁，是她用爱包裹着我，等待着我回家、放学、成长。奶奶，对不起，对不起……
现在眼前经常会出现模糊的幻觉，我仿佛能看见奶奶的等待仍在流动。那份等待则呈现为温馨的粉红，所有的一切都包孕在这隐藏的粉红之中。路灯下，奶奶的大手牵起我的小手时泛出的粉红光芒；放学归来，奶奶在路口望见我时，眼中放射出的粉红光芒......我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实上我生活在奶奶的等待里。田里、街道、路口……我每一段的成长之路都是我置身奶奶的等待之中的见证。她的等待将我推移向前，并且改变着我的模样。奶奶的等待走出了时间。它一旦脱离我的成长之路就固定下来，我则在道路的推移下继续成长。奶奶将她的爱融进无穷无尽的等待中，她曾年轻过，现在却在面临着老去。而我，她的后代，还在不断地成长之中。我是她生命的延续，我所见到的，也是她所见到的。我会带着这份等待去遥望成长路上更多的人和景色——那是生命永恒之后的美。
（一审编辑：蒋铭洋）
（二审编辑：赵梓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