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死的时候,正好是个大晴天,很热。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在一声巨响之后,他的灵魂从肉体中抽离出来。
“他妈的!”李四,确切的说,是李四的灵魂从地上爬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巨大的冲击使他感到一阵眩晕,简直快要炸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他的黄跑车翻到在地,破旧腌臜的车棚已经被撕裂开,而他的肉体就如同豆腐一样瘫烂在地面上。暗红的血、腥臭的甜味使周围的行人避之不及。李四看着自己的尸体,大为震惊。
他死了?就这样死了?!
是的,他死了。
四马路所有的人都知道今天中午有个拉车的人死了,却没有人知道死的是他李四——他可是四马路最体面的车夫!一个三十岁出头就有了自己的黄包车的车夫!这辆车是从巴老爷手里买下来的。为了攒车钱,李四不当人似的干了整整七年!尽管不知道这辆车已经被转手了多少次,但李四还是为着这辆车骄傲。
这辆车让他在四马路车夫群里出尽了风头,每次拉车出去,都有人戏谑他。
“哟!李四又拉车出去了!”
“嗨嗨,说不定赶明就拉了个小媳妇回来!”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粗矿而鲁莽的笑声。穷困潦倒的车夫人没什么娱乐生活,一句浑话就能让他们满足,毕竟笑话既能活跃气氛,又不花钱,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
李四也笑了,他只当是别人对自己的羡慕!他早就看上了住在弄堂里的小桃红,他要靠劳动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他可是四马路上最体面的车夫,是上等车夫,怎么能和下等人一般见识!
可是现在他最引以为傲的车已经没了!看着散乱一地的零件儿,李四心如刀绞。可他很快又镇定下来,死者为大,他得体体面面得去阎王爷那儿报道。
李四在路边飘荡了一会儿,他想,车行的巴老爷得安排人给自己收尸吧。李四可是在巴老爷那儿存了几个大洋,说定了要给自己傍身的。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按理说巴老爷应该要知道这件事儿,给自己收尸的人也应该快到了,想到这里,李四扭曲的五官和破碎的嘴角微微上扬。他开始幻想着自己的葬礼上,和尚道士唱丧歌,打灵幡;开席摆宴,席面上要有煨得热乎乎黄酒、软趴趴的猪头肉,他自己则安详地躺在棺木之中,灵堂里还有人给他烧着大院子、纸扎人,对了,还要烧一辆纸扎的、崭新的黄包车!
李四存在巴老爷那儿的四个大洋,足够给自己办一场漂漂亮亮的丧事了!
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
李四在这儿等着,没有人来收尸。
吃饭的官员来了一拨儿又一拨儿,没有人来收尸。
看电影的小姐来了一拨儿又一拨儿,没有人来收尸。
车辆来来往往,行人来来往往,巡警来来往往,还是没有人来收尸。
一直到后半夜,百乐门舞厅的《夜上海》《琵琶调》停了,电车没了,四处的灯火都断了,还是只有孤零零的李四陪着孤零零的李四。
四马路上,李四不知道拉过多少人。日本商人、大官军阀、帮会老大、地痞流氓,他已经记不清了。李四认识四马路上的每一个人,认识四马路上每一张阴晴不定的脸。可如今,这些人已经不记得李四了,其实他们从来都不认识李四,四马路上有无数个李四,他们没必要每个李四都认识。
李四们拉着他们去吃涂满了糖霜的洋馍馍,去喝据说能让人飘飘欲仙的的洋酒,去舞厅里看大腿。嘿,胖嘟嘟、白花花的大腿!
可李四们却吃着像是石头一般邦硬的糠饼子;喝得是最差的、糟烂味的黄汤;每日混迹在臭味盈天的车夫之中,看得是骨瘦嶙峋的黄皮人杆子!
李四想到娘老子死的时候嘱咐他要传宗接代的事。
“老子自己都养不活,哪来的钱养女人?妈的!”
“活不像人,死不像鬼!”
李四啐了一口,一口浓痰粘在了灰扑扑的地面上。
“要不是老子挪不动尸体,老子他妈就自己给自己收尸了!”
李四看着自己扭曲的、开始腐烂的脸,开始破口大骂。
这是他最硬气的一次。活着的时候点头哈腰,连只狗都不如,好不容易死了,他必须硬气一回!什么糟烂下流的话,他一股脑儿的骂了出来!
黑血在黯淡的月光下发出淡淡的光亮,吸引了一群又一群的蛾子、苍蝇和老鼠。窸窸窣窣,嗡嗡嗡嗡,断断续续,李四看着自己稀烂的肉体被一口一口的吃掉,一点一点的运到涵洞里当做储粮存起来。
他的心彻底冷了,又忽然热了起来!模糊迷惘的脑海中,他想到了橱窗里摆着的油汪汪的烧鹅、封了几十年的好酒和总是冒着白色热气的澡堂子。还有舞厅里小桃红那丰腴的身子,白花花的大腿!小桃红跳舞时高跟鞋噔噔噔的声音踩在了他的心坎儿上了!
下辈子之前,他李四定要吃一回独食!
(一审编辑:严新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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