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幸福里小区33幢东单元4楼,门对门住了两个老头,老张和老李。
老张是土著,这小区刚建的时候,就搬进来住了,那时,老张是机械厂的老师傅,这房子,是机械厂的福利房。老张退休不久,机械厂就倒闭了,不过,这房子赶上了房改,老张领到了房产证,产证上是老张的名字——老妻已经不在了。
老李是后来的,他买的是二手房。据老李自己说,一个人住大房子不习惯,物业费还贼贵,换个房子住,老破小,物业费都不用交的。等混熟了,老李告诉老张,他把大房子换小房子,是为了供儿子去德国读书。
“我家小子脑瓜聪明着呢,高考状元,考了北大,”老李说起儿子,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骄傲,“后来又去德国留学,在那工作了,还娶了个洋媳妇!”
老张也知道地球上遥远的地方,有个国家叫德国,他对德国的印象来自于两个渠道,一个是马克思,因为老张是老共产党员;还有一个就是希特勒,老张看过一部电影,知道他杀了很多犹太人。
老李每次夸儿子有出息的时候,老张脸色是平静的,心里是羡慕不已的,看看人家的儿子,想想自家的闺女,不免英雄气短。老张的闺女当初学习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后,没考得上高中,就顶替老张进了机械厂,机械厂倒闭以后,就下了岗,没地方去,就在汽车站做保洁工。
不过,老张也有骄傲的高光时刻。比如,老张想吃新鲜上市的水蜜桃了,一个电话过去,闺女就马上买了送过来,老张就挑上两只胖嘟嘟的水蜜桃,给对门老李送过去,非强调两三回,说“闺女送来的!”;有时候,老张想吃带皮的红烧肉了,跟闺女唠叨一声,第二天,闺女就拎了肉过来炖,老张在楼道里支了个煤球炉,煤球炉上炖着红烧肉,老张和闺女守着煤球炉,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闲话,对门的老李看着就特别眼馋。
老李想看儿子,只能在手机上看视频,儿子看着很近,其实隔了很远,很远。
老李不差钱。儿子常给他转账汇款,但老李膝盖不好,这老楼没电梯,从四楼一步一步挪下去,再一步一步挪上来,老李要歇上半天才能缓过神。儿子拜托一个远房的表兄帮父亲请了个钟点工,每个礼拜来做一次卫生,但老李这人知趣,不好意思指使钟点工去跑腿买东西。
很多时候,老张的闺女上集市去采买,总不忘问一声老李,看看要不要捎带着买啥东西。老李就感激不尽,不住口地夸老张的闺女懂事,夸老张有福气。
老李拜托买的东西,质优量足,他每次都会分给老张一份,算是对老张闺女跑腿的感谢。就这样,老李和老张,这两个退休的独身的老男人,不仅是好邻居,而且成了好朋友。
小区里住了不少的留守老人,老头老太们晒着太阳聊着天,聊到老张老李,有人羡慕老李,说老李的儿子有出息;有人羡慕老张,夸老张的闺女很孝顺。
但渐渐地,羡慕老李的邻居少了,这些老头老太们可都是实用主义者,他们觉得老李的儿子在德国赚再多钱也没用,这钱可不会变成豆腐白菜鸡鸭鱼肉,长了脚,自己跑到家里去。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要是一个人去看医生,排队挂号交费取药,就能要去了半条命!这么看来,老张的闺女,清洁工,没出息的孩子,反而是个宝呢。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老张和老李先后生了病,都是肝癌,中晚期,除了换肝,没其他法子。换肝手术,那得要一大笔手术费。闺女想把老张住的房子卖了,给老张做手术,但老张坚决不肯,他觉得自己没能把闺女培养好读大学找好工作,害得闺女过得这么辛苦,所以一定要把这套房子留给闺女。
闺女拗不过他,就把老张从医院接回来,在家养病。闺女请中医开了药方,抓了药。老张躺着下不来床,闺女在过道的煤球炉上煎中药,掩着门,哀哀地哭,怕老张听到。
老张喝了两个月的中药,走了。
老李的病比老张还要严重些。但老李的儿子回来了一趟,把老李接北京去看病,据说找了自己当年北大的同学、现如今肝胆医院的名医亲自主刀,做了换肝手术。
老李的手术很成功,老李的命保住了。
邻居的老头老太们都说,老李的命,是儿子拿钱买回来的。他们又说,孩子还是有出息的好啊,孝心不能当饭吃。
出了院的老李,不肯跟儿子去德国,老李跟儿子说,还是叶落归根吧。就这样,老李回到了幸福里,又过上了一人一桌一锅灶的日子。
对门一直空关着。没了老张,连个说闲话的都没有,老李不高兴下楼去,就在阳台上放个躺椅,晴天,躺了晒太阳;阴天,躺了看儿子和孙子的照片。
有一天,老李发现对门搬来了新邻居。新邻居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都是外地人,在本市打工多年,咬咬牙买了这学区房,是为了孩子能有个好学校念书。
“我家小人,成绩好呢,班里考第一!”女人迫不及待地跟新邻居炫耀。
老李笑一笑,瞥见过道里,那个煤球炉歪倒着,炉心裂开一个大口子,很像老张在那,张着嘴,憨憨地笑。
一天,邻居夫妇半夜里醒来,闻到空气里有焦糊味,就开了门去看,老李家的门缝里,有浓烟渗出来,敲门,没人开,就报了火警。幸福里小区是老旧小区,消防车开不进来,等消防人员拉了水管,搭了梯子,破窗进去,发现老李已经烧死了。
社区工作人员联系老李的儿子,儿子说,昨天是母亲的忌日,按老父亲的习惯,要在家里烧纸祭奠的……这么说来,那就是烧纸引发的火灾了。
小区里的老头老太们,看消防员把老李的遗体抬下去,戚戚地,都不说话。但终于有个老太打破了沉寂,说:“100万换个肝,就这么烧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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