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去了花莲一趟,我感觉自己整个人缺少了点什么,有的朋友形容我说像丢了一魂一魄,问我是不是去了什么不该去的荒坟野庙,还热情地给我联系了东北的跳大神老人,我说我不信萨满教的那一套,我也不搞任何封建迷信活动;还有的朋友说我好像碎掉了什么,问我是不是在花莲或者五十分钟车程之外的台北找了小姐,听到这里我才听出了他话里猥琐的含义,我只好承认自己二十多年来苦苦保持的完璧之身的事实。除开哄堂大笑外,我依然没有找明这种缺失感的源头,有人建议我仔细回忆一下有关的人或事,这时我浆糊般的脑袋里才出现了那个至关重要的名字——裘小婷。而我之所以下意识地将她忽略在外,是因为自我与她在花莲机场分别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她的音讯,就好像她从未出现过,我一度想回去寻找她,但出于无形力量的阻隔,68海里成了无法跨越的距离。我去了平潭猴研岛两次,狂烈的海风将我的冷帽吹到了海水里,我的脑中无端出现了裘小婷也在海里的想法,这让我有些呼吸不过来。总之,隔着灰暗的海雾,我看不清那边的任何东西,更看不见裘小婷。
事实上我与裘小婷相识已久,我们之间的友谊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九十年代,那时我仍在故乡河北生活,裘小婷家就在我隔壁。那座我自幼扎根的城镇十分单调,大人们的日常消遣只有抽香烟、打牌和打鸟,而小孩们的日常消遣只有乒乓球。裘小婷是我们当中打得最好的,她打起乒乓球来气势凌厉盛人,扣杀有力生风,吊球灵活多变,许多大人都自愧不如。如此老成的球风出现在一个小学生身上是一个神秘的疑题,但没有人敢上前靠近裘小婷,不仅因为她总能给对方带来乒乓球上摧枯拉朽的挫败感,更因为她本身话很少,思想却很早熟。也正因如此,我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不怕笑话地讲,我单纯地是希望能拥有一个拉风的朋友。我知道裘小婷总是会在学校后门处第三张乒乓球桌旁出现,捧着封面泛黄的书独自阅读。我找了一个时间,用偷摸出来的两角钱买了一把纸糖,递到了她面前。她看了看那一堆五颜六色、花哨的糖,又看了看我——我当时一定面无表情,但不是我淡定自若,而是我在慌乱无措时总是大脑迟钝,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或许裘小婷将我的面无表情当作了一种挑衅,她对我说:“我们来一盘乒乓球对打吧,赢了我我就吃你的糖。”结果无需多言,我顶着一块块的青淤回到了家里,我头一次发现乒乓球的威力同样不容小觑。但我并没有就此失去和她做朋友的机会,相反,裘小婷主动找上了我,她在晚上约莫七点钟时给我送来了红花牌跌打油,对我吐了吐舌,“我妈让我给你送药来,你能原谅我吗?”再一次地,我面无表情,她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这时我意识到我应该说些什么,“那我们是朋友啦。”裘小婷依旧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后来我才知道她当时笑得很开心,默默地向我举起了右手,随后伸出了小拇指,示意我拉钩。我激动地跟她拉了勾,由衷地为拥有她这个朋友而高兴。
那个夜晚是我人生中头一个失眠夜,我一直在准备明天跟裘小婷聊天的话题,我知道她喜欢看书,而且是不一般的书,我准备问她是喜欢波特莱尔还是斯特林堡,是喜欢芥川龙之介还是谷崎润一郎,更喜欢诗还是小说;我知道她喜欢打乒乓球,我准备请教她扣球的动作要诀,还要死皮赖脸地拉上她对打上两把,总之,我的脑子似乎在那几个小时内有用不完的活力。可好景不长,第二天一早我爸找到我,“你跟隔壁裘小婷牵手了?”我茫然地摇了摇头,随后他叹了口气,“要注意距离,注意影响。”当时的我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告诫一头雾水,但可以确定的是,我不能肆无忌惮地去找裘小婷玩,我准备的话题一下子化成了一阵云烟,怎么抓也抓不住。
下午放学时裘小婷找到了我,“李赫,你今天上课上的怎么样?”我摆了摆头,“一点儿也没听进去,那个老师讲课太沉闷古板,说话像锯木头一样。”听到我这样描述,裘小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像她家门前的木槿花一样纯净明媚。可不知怎的,接下来我俩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就这样我和她一路沿着护城河走了十来分钟,她忍不住开口问我:“李赫,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聊的吗?”闻言我心里泛起一阵青涩的酸楚,怎可能没有!她或许永远不会知道我昨晚为了当下的谈话如何绞尽脑汁,如何苦思冥想,但这一切全被我老爸的一番劝诫赶跑了。“有,当然有,小婷,你最喜欢看哪本书呀?”原谅我只憋出来这么个幼稚的问题,可裘小婷看上去似乎毫不在意,“我上星期看了袁哲生的《猴子》,这是一篇短篇小说,我觉得蛮不错的。”谢天谢地,我对这个作家略有耳闻,“袁哲生,是那个台湾作家吗?”“是的!太好了,没想到李赫你也知道这个作家。”也许现在的读者无法理解为何裘小婷会对此感到惊讶,但在当时台湾作家的作品和名声极难传到大陆,因此这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情,至于我为何会听说过,这并非值得笔墨相加之事。如此一来,我们夕阳下的交心便流畅了许多,到了家门口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分别,并约定好第二天继续结伴回家。话虽如此,但我心中仍然谨记着老爸的告诫,很少主动找上裘小婷,但同时我也在想方设法地与她见面,畅谈我从未见过的文学世界。
1997年7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恢复对香港的主权,香港回归。当日的广播内,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中央电视台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新闻播报声,向全国人民宣读着这一历史性时刻。那天傍晚,我草草吃过饭便离开家,敲响了裘小婷家的门。开门的是裘小婷,她问我找她有什么事,我对她说:“今天香港正式回归了祖国,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伟大的时代开始了,我由衷地感到开心。”裘小婷听后掩着嘴直笑,眼睛弯得像月牙钩,简直要勾走了我的眼睛,“然后呢,你想邀请我一起庆祝吗?”我点了点头,她转身进了屋,过了几分钟后又回来了,出门的时候戴了一顶白色的帽子。我们漫无目的地四处散步游荡,不知不觉间到了那条护城河,“李赫,我们下去沿着堤岸走上一段吧。”我看了看漆黑不见底的河水,心里有些发怵,但我不可能说不敢,只好点了点头。我们沿着楼梯走到了堤岸,裘小婷似乎并不害怕坠入水中,毫不拖泥带水地踩了上去,举平双手维持自己的平衡,“李赫,你快来,跟紧我。”尽管我腿肚子发软,几乎快要喊出来,然而我还是咬着牙跟了上去。裘小婷步伐轻盈,看上去跟走在地面上并无两样,而我走两步就得摇晃三四下,到最后干脆停在了原地。我抬头看向裘小婷,在瀑白的月光下,她步履平稳地向前走去,随着她越走越远,我似乎看见她踩在了无形的阶梯上,歪歪斜斜地向天空走去,天空中成了两轮月亮。
小学毕业后,我与裘小婷分开了,老爸告诉我她们一家搬回了北京的大院,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在没有裘小婷的日子里,我对她十分想念,非常想念,无比想念!我怀念与她一同想象太阳融化在海里的诗象,一同在二百五十八路公交车车站作诗惹人发笑,一同阅读那些神秘的黄皮外国文学作品,这样的感觉,大概就像《圣经》里的亚当与夏娃,彼此之间存在着骨肉相连的创造情谊。我留在了小镇上了中学,身边多了另外一帮朋友,逃课打架之余,我跟着他们学会了抽烟。想念裘小婷的时候,我喜欢独自来到郊区的一片芦苇荡,坐在高高的边上抽烟,我试图想象,裘小婷在的话,她会如何用诗歌的语言描述眼前的情景。
“我经历过一个象群灭绝的孤独
银色的月光下青铜簇立,荡漾着芦苇光芒
我们从海面出逃
到达另一个海底。”
不不不,裘小婷的语言更加超脱背离,她跟我口述的诗歌简直称得上真正的青年诗人,我作的诗更像是烟味十足的半吊子打油诗。
重逢的日子比我预想的来的更早些,裘小婷在初三后的暑假回到了小镇,骑着崭新发亮的凤凰牌自行车,背了一个墨绿色的斜挎布包,一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最后停在了我家门口。听到有人敲门,我踩灭了烟屁股,打开了门。看见裘小婷的那一刻,我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她,她个头长高了,脸也变得更加瘦削,发型换成了飒爽的短发,肤色像刚刚收割的小麦穗。“怎么了李赫,不认得我了吗?”看到她极具标识度的笑容,我大叫了起来:“裘小婷!是你!我可想死你了!”我高兴地大笑、欢呼,赶忙将她拉到家里,拿出了两碟炒菜和一大盆饭,我担心她从北京回来一路饿着肚子。我问她为什么突然不声不响地回去了北京,她叹了口气,说这些事情太过复杂,我现在是理解不了的,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吃过饭后,我从房间里拿出了一副乒乓球拍,递向裘小婷,然而裘小婷只是笑着摆了摆手,称自己很久没打了。我有些失落,是啊,我们各自都长大了,不再是以前可以肆意玩耍牵手的小朋友了。我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带着裘小婷来到了那片熟悉的芦苇荡,我对她说她不在的日子里,我一想念她就会来这抽烟,说罢用脚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堆烟屁股残骸。裘小婷说,她也在想念着我,大院的生活很无聊,她父亲禁止她随意出去玩耍,回京的头几个月里她一直手痒着想跟我打乒乓球,一起讨论艾略特、聂鲁达之流。听到这我从裤兜里拿出一个MP3,那时候这样的小玩意还是蛮昂贵的,不像现在十几二十块钱就能买到,而且还必须用耳机听,不能公放。“裘小婷,这是我给你的礼物,我很早就买了。”裘小婷很诧异,用手接了过去细细把玩了起来,“谢谢你李赫,这里面有什么歌呀?”我说我找音像店老板帮我录了几首周杰伦的歌进去,现在的读者还请别发笑,这在当时可是潮流得紧的事情。“这里面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是《爱在西元前》,但我觉得这个歌名到我这还得改改。”“你觉得应该改成什么呢?”“爱在回归后。”当时正是下午时分,也许是风雨欲来,大片火烧云连着东西边的天,映红了裘小婷的脸。我听了很久芦苇杆随风摇曳的响声,才等来了裘小婷的开口:“你是我唯一要好的朋友,李赫。无论在河北,还是在北京,我都再没有新的朋友了。”这是我当时始料未及的,如今想来,或许是因为裘小婷的家庭吧。转过头时,裘小婷眼角闪着光,就像波光粼粼的湖面一样闪耀,“我们能做永远的朋友,对吗?”我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可世间上真的会有永远的朋友吗,我不否认会有。裘小婷在九月份离开了河北,离别前我们撬开了一家旧书店的仓库门,打着手电筒坐在里面阅读聊天,等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留下纸条告诉我她返回了北京。不知道读者看过《动物凶猛》没有,我担心裘小婷在那样的大院生活下会蒙受欺凌,于是多方打听下得知了她所住的大院地址。就这样,我每隔三四天就给她写去一封信,信的内容无非就是嘘寒问暖,表达思念,偶尔会探讨一下文学作品,但裘小婷从未回过信。最后一封给她的信里是她的画像,我用炭笔画了一个星期才勉强满意,之后我被父亲安排南下学习经商,到现在我都不愿生活在南方,太过潮湿,卖的烟也大多软口,不合口味。五年之后我回到了河北,彼时的我留着平头,戴着墨镜,穿着灰色宽松西服,跟以往简直大变样。回到家中,我注意到角落里摆着一个眼熟的墨绿色斜挎包。裘小婷!一定是她!她一定回来过河北找我。想到这里,我急忙摘下墨镜,捧起那个宝贝似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厚厚的一摞都是我给裘小婷寄过的信,封口被拆开过,我数了数,两百八十五封信,一封不少。最上头还摆着一张纸,上面是裘小婷的字迹:
“李赫: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感谢你能铭记我们之间的友谊约定,抽出时间给我寄信。你寄出的信件我一封未落地收到了,很抱歉我从未回信,因为部队有严格的寄信规定,在此我想对你诚挚地道歉!
我回来河北是专程找你的,可惜你并不在河北,我也不知道你去往了哪里,我只好将我珍爱的斜挎包放在了你家邮箱里,你可要好好珍惜它!如果你要来找我的话,我现在在台湾花莲市XX大厦XX号。
裘小婷
2013年3月17日”
看到裘小婷两年前留下的消息,我立马准备了行李和现金,得益于七年前的互通政策,我订了石家庄飞花莲的转机机票。这是一段跨越漫长距离的旅途,我对目的地充满了未知,但一想到裘小婷的身影,这样的彷徨便消失不见了。到达花莲后,我拦下出租车直奔纸上的地址,在大厦内,我问了很多人,尽管口音不同,但我仍然理解了对方的意思:裘小婷两年前来到这工作,半年前走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头皮发麻,如同五雷轰顶,但对方又称裘小婷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说是届时会有一个李先生会来找她,让他打这个电话。我的心又恢复了猛烈的跳动,欣喜若狂,我忍着激动拨通了那个号码,一阵嘟噜声之后,一道女性嗓音从电话里传来:“喂?”我竭力不让自己大喊大叫,“裘小婷!是我!李赫!”电话那头愣了两秒后,传来了脆耳的笑声:“我就知道你会来,我等你好久啦。”
我和裘小婷在花莲一路走走停停,去了七星潭,见识了澄蓝的海水和玄黑的石头沙滩,又逛了很久夜市,最后在一家居酒屋坐了下来。几杯清酒下肚,我问裘小婷:“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到这边来?人生地不熟的。”她摇着头轻轻笑了笑,“就是因为没有认识的人,活得才自在,没有人知道我的家庭,没有人会在意你住在哪里。”我又问她交到新的朋友没有,她想了想,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来我的朋友仍然只有你一个。”我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她面带愠色地问我笑什么,我说没什么只是很激动。第二天我们去了太鲁阁,爬了好久的山,中午时我们坐在石头上望着干涸的河床发呆,这时她突然和我说听说过山鬼没?我摇了摇头,表示从未听闻。她说,山鬼是一种半群居生物,个子大多很矮小,喜欢朝人类扔石头,他们彼此互不相识,自由自在地活在这世界上,不受任何拘束。我说那感情挺好的,她点点头,说:“是啊,何止是挺好,简直是太好了。”
第七天时我跟她再次分别了,她选择留在了花莲,我们约定好保持联系,裘小婷表示要我常来找她叙旧,我留给她一个潇洒的背影就走了,后来便是开头所讲述的情况。各位读者,到现在为止我已经讲得差不多了,但在讲述的过程中我的谜团仍未解开,裘小婷到底去了哪里,我有种预感——我一定要找到她。这是否听起来玄之又玄,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生命中的一些事情就是如此玄乎,假若你某天突然感受到了来自命运的感召,那便放手去做吧。
就这样,我找熟人给我办了签证,以高昂的代价出发去了花莲。到了花莲,我找遍了全花莲所有的大厦、夜市和烟酒店,最后我又来到了太鲁阁。由于找不到裘小婷的踪迹,我显得有些沮丧,独自一人坐在大石块上抽烟,突然间我的背部遭到了袭击,我转头一看,茫茫山雾中有好几个模糊的人影,其中一个身影更高些。我低头一看,是个不平整的石块,我没来由地想起了山鬼的传说。我和那些影子对视了良久,直到雾散去,我才惊奇地发现,那个高些的身影正是裘小婷!“裘小婷!你怎么在这!”我起身大喊。我似乎看到裘小婷笑了笑,随后她双手作喇叭状:“李赫!你回去吧!我在这过得很好!”我有些不理解,这般茹毛饮血的生活怎么可能好。“李赫!不用担心我!我在这找到了新的朋友啦!”说罢裘小婷指了指身边的小矮人。此刻的裘小婷与它们一样,穿着兽皮树叶制成的衣服,但笑容却很纯真,一如年少时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一般。我没再说什么,转身决绝地走了,走在山路上我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蹲在护栏旁不知所措,这么多年来,我唯一将裘小婷当作真心的朋友,可如今她却成了山鬼,轻易地抛弃了我。
屈原的《山鬼》中有这么一段话: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 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这段话前大半部分大概是讲女山鬼与恋人约会的情形,为他摘花,为他独走幽径,最后几句大概是讲山鬼不会红颜永驻,而他会一直痴情地等待着山鬼到来。我并非古人,无法体会古心旧情,但我与裘小婷所经历的友谊是切切实实、刻骨铭心的,我希望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假如将来裘小婷下定决心离开山野了,我便将这个拿予她看。
(一审编辑:欧阳蔓)
(二审编辑:哈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