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维埃计算机
正午时我从潮硬的铁床上醒来,凹凸的脊柱被久旧结块的床垫顶得生疼,锁骨和手臂连接处也隐隐作酸,好似我的两只瘦长的上肢迫切地想要离我而去,显然我无法理解这样的诉求。我是从何处推断出此刻正处正午的呢——透过茶黄色矮窗刺进来的带尘光、地下室内闷热得如同熔岩的空气、持续数万年的风扇嗡鸣——那一台古董计算机的唯一散热手段。也许你会对地下室内存在着一台上世纪的庞然大物感到困惑,正如我们远古时期对头顶如眼球般注视我们的群星感到困惑一般,我们对于两者都无法理解,唯二可以确定的是:我们自出生起便接受了“存在即合理”的预设以及跟一台面目可怖的苏联机器共处一室耗费了我二十年的青春。它是一台由上世纪共和国科学家访苏时带回来的计算机样品,我称呼其为苏维埃计算机——这只是当着人面讲的话,背地里我叫它山炮子。尽管每一个来视察它的人都向我保证它没有任何杀伤性,那模样就像驶向东洋的黑船船员介绍铳式步枪时洋溢而出的耀武扬威,见鬼,终日被囚禁在它身边的是我好吗!为什么是我?其他人不行吗?这是我思考已久的问题,直到后来有一个研究员攥着一筒厕纸闯入我的地下室找我借用厕所时,我方才恍然大悟,这本就没什么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刚好是这个地下室,刚好是我,如此罢了。
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我偶尔会尝试观察与对话,与苏维埃计算机。它独自占据了我房间的四分之三,裸露在外的粗线缆密密麻麻,如同史前生物被解剖后的原始图像,偌大的身体上只有一小块向外凸出的液晶屏,透进去能看见泛白的二极管,机器背后被爬着蛛网和厚尘块的散热风扇嵌满了,没有多余的留白,我很难用文字向你形容这是如何一种感觉,它很丑,不,具备诡异的美感,在只剩下阳光投在地板上的橘红色水平条纹与凝重热气的孤寂日子里,你可以想象它为沉默、鲜少行动、忠诚凶狠的守卫,它对我总有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敌意,源于我或是源于它,我说不出。头几年里,每天的深夜我都会被惊醒,身上噙着黏腻的臭汗,打湿了我的条纹白制服衬衫,我偶尔会尝试大吼大叫,仿佛要把我往后数十年的生命力尽数透支,只为发出震人灵肉的聩耳咆哮,以此呼唤我丢失已久的自由,以及震慑就趴伏在离我不到一米处的永恒的敌人。
夕阳逼近时,我衰老的耳朵听见了与众不同的声音,那是松针与泥土摩擦时发出的畅快的呼喊、行人脚上胶底布鞋与解放西路坚硬沥青路面碰撞时发出的哀鸣,疲弱的双目仿佛即将变得清明。我撑着床沿,费力地使如麻秆般羸弱的双腿立在地面,此刻室内的风扇嗡鸣声骤然变得如雷霆般叫人颤抖——那台山炮子在运转!铜质的外壳下烟海般浩渺的二进制符号在电子线路中杀驰,寸方大小的屏幕上微弱的光在闪烁,良久,一个跳动的待输入的光标亮起,随后,一个句子浮现在上。我缓慢地凑近这台苏维埃计算机,观察着那条跨越世纪送达的信息:YOU DIE.
(一审编辑:何佳旋)
(二审编辑:刘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