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安族人不能与同族人结合,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这规矩浑然天成,自然得像是鱼由水而生,而又陨灭于水,像是山川形变,亘古不绝。
莉莉安族人生在沙丘、长在沙丘,食露水、饮黄泉,在沙丘迎接朝阳,告别落晖,日日祷告,希望时光流长。如果能在祷日去小林撷些野果,傍晚在月牙湾祭拜水月,任月光洗礼,与居住在小林里的蕃章人相伴而居,那生活是再好不过了。但其实起先的莉莉安人不是没有想望过去远方,只是道阻漫长,而沙丘的远方又是什么呢?
有人说,不过是另一个沙丘罢了,那是漫无边际的殷红,是寸草不生的荒原,落日沉寂处,滚滚岩浆,吞噬苍穹,尸骨皑皑,在清冷的月光下,会变成一把把逼人的利剑。即使越过沙丘又怎样呢,夜幕降临,月光化成剑,明耀的尖锐划过喉尖,咽喉被寒光扼捏,热血凝结。
沙丘缓而长,人走上去太渺小,夸张到只一点一线,那一线影子时长时短,摇摆在昏昏的黄埃上,风一吹,便都散掉了。然而从前沙丘并非禁忌,也曾有渺小的莉莉安试图翻越沙丘,直到天鹰接连衔回她们无灵的躯壳,而那些残骸往往是血肉模糊,身首异处,大家才产生对沙丘远方的畏惧。
于是,莉莉安族便有了第二条血纪——沙丘不可越。
傍晚,莉莉安人爱列坐月牙湾边,湾水宁静,泛泛的波光像是与星天唱和,月光平和,抚慰着莉莉安族人的魂灵。或是听眼皮耷拉到嘴角的老族长讲沙丘的故事,或是就光影而息。老族长的声音像是波塞冬涌起的音铃——那是深海:“我们在月光下重生……一捧黄沙是上天的赐予,我们,我们莉莉安,从此栖息……而那沙丘的另一侧,是魔鬼的阵地……滚烫的岩浆啊,吞噬你的魂灵……我们自古与蕃章人同居,未曾有莉莉安同族人结合,这不合天理。我们爱族人,所以,才万不可相合……”大海般的声音彻夜响起在沙丘中心,像是咒语,又像是神话。而蕃章人好乐律,常带着来自小林的长叶,沐浴在月光下吹奏,乐声清脆而悠扬,沙丘浸润在祥和里。
亶注视着徊浓密的睫毛在月光下扫过的阴翳,徊的眼睛里倒映着一轮新月,啊,亶顿时明白,原来这才是月光,他的信仰。亶坐在徊身边,在徊耳边慢慢吐出几个字:“我想带你越过沙丘。”徊猛地别过头,一抹惊异冲入亶的眼里,温暖的风打小林奔过,带来森林的清香,随即是弯月的阵阵温柔流来。
“我们在月光下重生……”
“我们受黄沙赐予……”
“我们爱族人……”
“我们翻沙越岭……”
可亶和徊相恋了,两个莉莉安。
数月后的一夜,血红的月光凌厉,毫无征兆的,却又早有预谋的,月亮湾水波突而水波汹涌,所有莉莉安族人伏倒在月亮湾旁,血色笼罩出恐怖杀寂。族长巍巍而立,投射在地面一片高大的阴影,他深蓝色的声音响起——“月亮说那是莉莉安的禁忌……亶和徊将要献祭……月的诏令。”
徊那如小羊般的面庞变得惨白,第一次,亶紧握徊的手,眉眼弯弯,嘴角弯弯,亶说:“这是月亮给我们的暗号,走吧。”他们迈开步伐,月下的两点消散在了风中。
徊的脚步慢了下来,眼泪从眼角逼下,却像是流入了亶的嘴里。好苦啊,亶想。看着徊紧闭的双眼,亶心头一揪,慢下脚步,虽稍有迟疑,可手却愈发握紧。其实相爱后,亶和徊一直在质疑,为什么莉莉安不能同莉莉安一起,难道仅仅是祖先的约定,难道仅仅因为同为莉莉安吗?我们难道连自己相爱的权利都不能拥有吗,哪里又有同族同性的禁忌……这些疑问像是一团巨火,聚集、聚集!
要翻越沙丘犹如登天,他们慢慢冷静下来,贸然出走又谈何容易,前方 是浩瀚,后头是绝境。“沙丘可越,难渡人心。我从不信这沙丘是深渊血海,不要害怕,亶会带着你去远方。”亶说。
经过几天的跋涉,沙丘似乎到了尽头,再跨一步、一步之后,四周都是昏暗的森林。莉莉安族人从小生在沙丘里,从未见过如此高大茂密的密林,层层叠叠,只有几束阳光可以勉强挤进来,满是阴森。亶和徊甚至分不清昼夜,而越入深处,四周的空气越冷聚,不定时刮过的风像是幽灵的耳语。徊从没见过,害怕极了,可看见亶眼中燃着火炬,感受手心温暖,似乎一切又不算什么了,一切又有光明。只是四周都是混沌与沉寂,黑暗像是天然夺命的囚笼,吝啬地放出丝缕的光,给他们以虚假的希望,转而又随时摁灭。亶和徊的双眼被黑暗浸染,变成了黯淡的灰色,但他们仍不停地追逐,他们不相信两个莉莉安不能在一起,他们要找到另一片沙丘,跨越黑暗,继续生活下去。
沙丘、沙丘。
然而还没等他们穿过森林,暴雨便突袭来临。骤雨点醒了黑暗中的恶灵,绵软的土地翻滚着摇身一变成了吃人的沼泥,像是运筹帷幄,不断挑逗着猎物,妖怪不轻不重地舔舐着徊的脚跟。粗长的巨藤突起,抽节而立,扬起的烂泥重重摔在亶的肌肤上,暴雨冲刷下,那一道道污泥变成了血红的笞迹,血肉绽开,毒雨肆侵。一直隐匿穿梭在林间的风丝丝入骨,料峭逼人,忽而悄耳厮磨又大声吼叫,想要呵住奔跑的莉莉安人。生在泥泞中的砭石轧轧作响,雷电开始招摇,它们露出狰狞的面庞,大肆狂欢,为扼杀狂欢,为恶魔狂欢……徊昏了过去,软在沼泽里,亶捞着徊羸弱的身体,酸涩的雨水成了他满脸的血泪,亶双膝跪地,朝着朦胧的月大喊:“凭什么……凭什么!相爱为什么是禁忌!”
良久,暴雨停了它阴森的歌调,一股风割来,森林被夷为平地,猛烈的红日炙烤着,扬起一层朦朦的黄沙。
森林变为了沙丘。
徊的身体沉入沙里,最后的灰色积聚在亶干涩的嘴角,月光沉下,亶好像听见一个声音:“忘了吧、忘了吧,我的献礼。”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梦,亶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沙丘,有月亮湾、族长还有小林。
月牙湾边,我和亶坐在一片温柔的月色里,他望向我,说:“我想带你翻越沙丘。”
我望进亶那双灰色的眼里,黄沙飞扬在脚底,他牵着我的手,一步步翻越沙丘。可亶没有看到,黄沙里,一截白骨映着冷寒的月光。
(一审编辑:蒋铭洋)
(二审编辑:赵梓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