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到了。清明还没到呢。陈庆她妈就去世了。
倒是选了个好日子,全国人民都选择这几天进行大型祭奠活动。
不管纸钱是不是专为谁而烧,怀念的人是她与否。每年在她离开的日子,总有人祭奠确乎好的。
人活这一辈子,之所以在这世上留下痕迹,不就是希望在离开后能有人记得自己,最好记得久一点,再久一点。陈庆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的,只是对字句的印象大于作者本身。那句话大概的意思就是说,一个人真正的死亡其实并不在于肉体是否毁灭,只有当这世上无人再想起,才算是真正的死去了。
今天是陈庆她妈下葬的日子,陈庆前几天就请好了假,把手头的工作交接完,便开始为这特殊的日子做准备。
她是家里的独苗,当年迫于政策,陈妈没有生第二个孩子,于是每每见到别人家兄友弟恭的和睦场面,总要感叹一句当年怎么就没有鼓起勇气再生一个呢。随后她就把头转向陈庆,说,你要是有个兄弟姐妹就好了,就有人陪你玩了。陈庆总是一脸不在意地说,她不需要,独自一人最轻松。陈妈这个时候就会面带怜惜地看着被自己捧在心尖儿的女儿,说,那样以后爸妈生病或者去世了,你们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陈庆总觉得母亲想得太多,是典型的唠叨型家庭主妇,一点没有新时代独立女性的样子。她才不会事事依靠别人,陈庆不是自大,她只是自信能够照顾好自己,以及身边的人。
只是她也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早。其实并不早,只能说过于猝不及防,所以引人抱怨‘怎么不再晚些,等我准备好’,可是能够提前被准备的,除了作业和明天的衣服,实在是没有什么了,要不人们怎么会说世事难料。
陈庆住的城市在清晨喜欢起雾,视线里一片白茫茫的,看什么都不真切。倒是没有想象中那样美好,对于居住在这里的人来说,有种浑身被笼罩包裹的感觉,湿淋淋却又不真切。
曾经的陈庆极其讨厌这样的感觉,让人一大清早浑身就变得黏糊糊,很是烦人。所幸祖国母亲幅员辽阔,不喜欢原住地咱们可以‘离家出走’不是?因此,陈庆在高考志愿上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一座北方大城市。在那里,她很难看到困扰她多年的家乡的雾,倒是常常见到呛人的霾。雾和霾这毫无血缘关系的两兄弟,各自雄踞南北,令逃离雾的狼窝又入霾的虎穴的陈庆哭笑不得。不过最终陈庆选择回到家乡的原因却不是雾和霾,是其他的,或许是她也说不清的一时兴起。
手机里提前设好的闹钟尽职尽责地扰人清梦。陈庆睡眼朦胧地从床上爬起来,她记得今天是妈妈下葬的日子,拿出昨天才送到的新裙子。是黑色的。自开始着手准备这一天起,陈庆就在想着要穿什么合适。答案其实毋庸置疑,自然是最给人冷眼旁观的威严感的黑色与白色。但是陈庆由穿着入想,想到自己的衣橱里也尽是些黑白灰的衣服,这不失为一个为自己添置衣物的理由。
穿上裙子,她开始思考今天的妆容。粉底不要太白,眼影不要太鲜艳,浅浅扫一层就好,可以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没精神,口红也不能太红。
豆沙色吗?
陈庆拿着口红在嘴上比划了几下又放下了。
算了。她想,今天是妈妈在人间最后的主场,还是不要喧宾夺主的好。
陈庆先是打车去了火葬场。她原先从来不懂这些,家里从前也有亲戚去世,她参加过别人家的葬礼,只是那个时候仍觉得死亡离自己还有十万八千里光年,没有也不想要去了解这些不算吉利的习俗。这回妈妈去世,她首先是手足无措,她想过自己死后会怎样要求孩子们对待自己——想葬便葬,要是到时候墓地又涨价了,就随便找个地方把那几捧无机盐扬了便是。
但这毕竟是自己的妈妈,即使她不说,陈庆也知道她心里希望按照老家的习俗风风光光地为自己办一场白喜事。所以陈庆特地四处询问,好容易才搞明白这个中的曲里拐弯。守灵是必须的,然后是火化,最后就是要抱着那个四四方方的盒子赶往墓地。老家习俗里的盒子娇贵得很,容不得一丝颠簸。坏了其中的规矩,是一定要出大事的。
除了这一系列的流程,陈庆还要招待自四面八方赶来吊唁的亲戚们。陈庆从饭店订来饭菜招待他们。其实她会做饭,只是手艺一般,不足以调动起食客的兴趣,但果腹总是可以的。想到这里,又想到自己学做饭的缘由,只是因为小时候放假太无聊,好奇心驱使她打起了灶台的主意,扬言家里未来的一日三餐她都包了。但是被妈妈拦了下来,嘴上说着怕陈庆伤着自己,目光里对女儿拙劣手艺的嫌弃却藏不住。最后还是陈庆快成年时,妈妈担心她这样粗枝大叶的人在外会照顾不好自己,学会做饭以后,至少在喂饱自己这个问题上就不用自己操心了。
客人们之中分为三类,陈庆爸爸的亲戚,妈妈的亲戚,以及妈妈的朋友。
不管他们原本的性格是什么,到了这里,仿佛都被葬礼所拥有的氛围感化了,一个个紧绷着面皮,哭也好,叹气也罢,总之不能叫人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和开心挂钩。
陈庆面无表情又按部就班地感谢着客人们的到来,众人只道她是悲伤过度,可以谅解。但其实陈庆和他们一样,只是不知道该做何表情。她看着这场盛大的告别宴,一时不知今夕何夕,陈庆觉得如果这是自己的葬礼,看到众人为了自己的死亡而相聚落泪,倒是并不会感动或者欣慰。她更希望每个人在继续自己平淡又忙碌的生活的间隙,能够偶尔想一想她,想点好事,美好的,开始的,愉快的,什么都行,想起来能够让他们感慨一句曾经有过她真好。这就够了,她从来不是一个贪心的人。
等客人们一一告别,这一天的葬礼就结束了。大家都要从悲伤中走出来,迎接明天的太阳。
陈庆回到自己的小窝,是父母曾经为她买的小公寓,面积是小了点,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陈庆按着自己的喜好,把这里布置得十分宜居。每每进门,才感到身上的重担被卸下,行路的疲倦就是为了这一刻的舒坦。当时妈妈得知陈庆要回来住,便兴高采烈地拉着她去选购家具。可以说这屋里的一桌一椅,都是母女二人共同的心血。
陈庆回到家便一头栽进妈妈给她买的懒人沙发。眼皮尚未合拢,刺耳的手机铃声就极其不讨喜地响了起来。
陈庆皱眉接起电话。
“明天能来上班吧?”
“嗯。”
“那就好,你早点休息吧。”
挂断电话,陈庆长长地出了口气,终于能休息了。
她以手臂遮面,摆出一个能够以假乱真的睡觉姿势,仿佛自己真的陷入了沉睡。
然而手臂下的衬衫袖子的颜色却逐渐变深。那颜色还在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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