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
在陕北米脂县南的杏子村,黎明的时候,我去河里洗脸,听到有人唱小调……“走头头的骡子三盏盏的灯,挂上那铃儿哇哇的声。白脖子的哈巴朝南咬,赶牲灵的人儿过来了,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你走你的路。”
歌唱的,是一位村姑。在上岸的柳树根下,她背向而坐;伸手去折一枝柳梢,一片柳叶落在水里,打个旋儿,悠悠地漂下去了……
跟阿姆来村里省亲的这些时日,这是我第一次瞧见这样的景象。来的第一天就听二婶千叮万嘱不要跟村里的生人搭话,想着二婶说那话时皱成疙瘩的眉头,我往唱歌那处走的步子又停住了。正犹豫着,身后突然传来了二婶呼唤的声音,“巧儿!”
“诶!”我被吓了一跳,赶忙从河边的浅滩上快步走过去,“在这呢!”
“你这丫头,跑那去干嘛!”二婶拉过我,紧张地打量着我,拍了拍我素净的衣裳,念叨着“可别沾染上晦气……”
“二婶,她是谁呀?”我没忍住,又回头看了眼。
“咱村的一个疯子,你小心点,甭理她。”
我不明白,她还会唱歌,怎么看也不像疯子啊?我还想再问些什么,看看二婶的脸色,什么都不敢说了。
二婶推了我一把,催促道,“快走吧!二妞还在等着咱们呢!”
我蒙着头往前走,往年和二婶阿妹一起去集市可开心了,今天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到了集市,阿妹央着婶婶买了一把糖果,我心头总转着那个唱歌的背影,脑子里各种奇怪的念头瞎跑,连阿妹叫我都没听见。二婶见我魂不守舍,没逛多久就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远远地看见村里聚了好些人,围着什么在嘀咕。我被二妞扯着,挤进人群,探头一看,竟是那村姑!
她正在和一个弓着背的老人在拉扯,头发乱糟糟的,额前几缕头发凌乱地盖住眼睛,我只看见她苍白的皮肤和尖尖的下颚。她的衣服上打着许多补丁,在拉扯中又被扯坏了好几处,抓着她的那个老人一脸凶相,手指瘦削地鹰爪似的,死死地抓着她,一边还用含糊不清地骂着:“赔钱货……死屋里去……”
“那疯丫头今儿个又怎么了?
“这不是又犯疯病啦!喊着叫着要等人,不肯回家呢!”
“诶呦,瞧这样子,可不是吗?还想着那男的呢,真不害臊!”
我听得有些糊涂,见二妞不时听的津津有味,仿佛能听懂一般,将她拉出来,问道:“这是咋回事呀?她是谁呀?”我朝那姑娘的方向指了指。
二丫舔着手指上的塘渣,满不在意地说;“我娘说她是个不要脸的疯子,去年跟外边的一个男私奔,被抓回来嫁人,结果孩子都有啦!”她又学着二婶的语气;“可真是个赔钱货!”
“阿姐,我学得像吧?”她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不等我回应便又扎进了人群里,瞧不见了。
我站在原地,看那“女疯子”被骂骂咧咧的老头带走,双腿使劲贴住地面,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一边挣扎,一边嘴里还嚷嚷着“我要等他!我要等他!放开我!我们明儿个的火车,他就要来……他就要来接我了!”
后边的“二婶”们还在指指点点,朝着她离开的地方吐唾沫。不一会,她费力挣扎留下的痕迹就被他们的脚印覆盖了。
我盯着人群,感觉手脚发凉,背后的衣裳被冷汗打湿,一阵风吹过来,狠狠地打了个寒战。我发疯般地跑回了屋里,把自己捂在被褥里,可还是觉得冷,哆嗦着,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又是黎明,我轻轻地爬起来,朝着河边跑去。
河边起了一层薄雾,雾里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看起来很轻。那姑娘还在,唱的是同一曲小调,“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你走你的路……”
我悄悄地靠近她,像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似的,我的心一直打鼓。这时,她又折了一只柳梢,我看见她的手臂布满了青青紫紫的伤疤。
“姐姐”我唤了她一声,很轻很轻。
她看起来像要转过来,我却突然害怕起来,慌张地往她手里塞了一颗糖,赶忙转身走了。
第三天我还想去找她,却被阿姆接走了,再也没见过她,从此失去了她的消息。
很久很久后,再问起来,听说她死在了那条河边,柳树根下。
【本小说背景新中国成立前。1942年甘肃省17岁小姑娘封芝琴反抗包办婚姻,历尽波折自寻婆家。她的故事被编成了评剧《刘巧儿》,这部剧引起了极大的反响,1950年新中国第一部法律——《婚姻法》颁布。本文中的“我”正是取剧中的名字,想象巧儿遇到过这样一个村姑。】
(一审编辑:何佳旋)
(二审编辑:刘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