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妮
俺叫二妮,从小在北京长大,对了,听说北京要改成北平了。
其实叫啥俺都无所谓,只要不影响俺在街上卖包子就行。来买包子的二叔说这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俺问他咋个不得了,他又支支吾吾讲不清楚,像害怕啥似的指指天空,挤出几个蚊子声大的音节。那会买包子的人多了,俺也没注意他讲了啥。
晚上回到炕上,躺下来一想才晓得,他讲的该是“变天了”。变不变天的俺不关心,俺只关心这变天会不会影响到俺卖包子。
这包子铺是俺爹留给俺的,俺爹死前死死抓着俺,跟俺说要好好照顾俺弟。俺爹是因为交不起那些官兵茶水费被活活打死的。他断气时,直直地躺在冰冷的炕上,干枯的手跟鹰爪似的,攥紧被褥,好像要钉进床板里。他死的时候眼睛都没合上,眼珠子瞪着顶上那几个碗大的漏水的洞,嘴里含着痰似的,断断续续发出几个含糊的字,俺把耳朵凑过去,只听懂一句“大清……要亡了”。俺那时年纪太小,没听懂这句话啥意思,但没过几年,大清确实亡了,轮到了民国。
民不民国的俺也不懂,俺只知道俺不用给那些辫子爷孝敬铜钱了,俺弟上学就有保证了。这实在是件好事,俺高兴地买了只鸡杀给俺弟吃。俺弟是个懂事的娃,还很会读书,学塾里的先生都夸他功课好。他把那写得密密麻麻的卷子拿给俺看,俺看不懂,他就指着那卷子上血一样红的几个字跟俺说,这是“甲等”,是塾里成绩最好的,先生夸他聪明,来日可上北大呢!俺听俺弟跟在俺后面小鸡似的叽叽喳喳说那一长串话,心里可高兴了,北大嘛,就是隔壁三婶跟俺说北面那个了不得的大学,出来的都是穿长大褂的学生,跟前朝的状元一样。俺就一边做饭一边笑呵呵地跟俺弟说:“好,你好好上学,考北大,考上了俺天天给你杀鸡吃!”
没过几年,京城越来越乱了。街上走的不仅有洋人、留着辫子的官老爷,还多了很多穿着不同军服的军队。有的军队骑马过市,搞得街上鸡飞狗跳,所以俺格外不喜欢那些人。
乙卯年,街上突然流传起了一首童谣:“钟楼高,鼓楼矮,假充万岁袁世凯,铜子儿改老钱,铁棍打老袁。”听说京城来了个好大的官,叫袁世凯,说是要做皇帝。街上每个人的脸上都阴沉沉的,就跟那正月里北平的天一样。隔壁的张大婶喜欢到俺家串门,晚上她来的时候也不像往常那样话多,盯着只剩火星子的炉子,她的脸隐隐约约的,迷雾似的看不清楚,从那片迷雾中传来她沉甸甸的声音,“大清亡了到底天也没塌,咱们这些在街边做生意的,还有俺那长辛店工作的男人,都不用受那些狗官的气,那死贵的茶水钱不也不用出了。如今辫子剪了,小妹们也不用裹脚了……俺没读过什么书,不晓得他们讲的‘共和’是个什么东西,但是,二妮,你瞅瞅,这共和还是比大清好,对不对?”
俺把这段话跟俺弟说了,在他周末归家的时候。他现在的北大旁边的一个书塾上学,很有学问,说的话俺越来越听不懂了。俺弟跟俺说,张大婶这话说的不错,民国肯定好过封建王朝的,人民不用受到压迫和剥削,这是民心所向!袁世凯做不了多久的土皇帝!俺还没听明白,俺弟说着说着自个就激动起来了,跑进屋里说是要写文章。
没听懂也没关系,只要这包子铺能开下去,俺弟的书能读下去,俺觉得就行了。至于其他的,不是俺该操心的。
俺弟的文章被先生驳了回来。先生不让他写这些东西。让他读好四书五经,学一学怎么做一个读书人。俺弟说:
“我对先生很失望,不关心百姓生活,不懂得体恤百姓疾苦做什么读书人!”
俺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吓的张大了嘴巴,在学堂只要听先生的不就好了吗,至于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跟俺们这些穷苦的老百姓八竿子打不着,有什么关系呢?俺劝他去给先生赔礼道歉,但他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不跟俺说话。出来第一句就是:“姐,我想好了,我不去学校了,我要自己读书。”俺看着他乌青的眼圈,瘦削的脸蛋,说不出什么狠话,俺看着他眼睛亮亮的,俺想,这娃是拦不住的。
不去学堂上学也好,这样的世道太不安宁,俺弟在眼前,俺也好照顾他。不过俺没想到的是,俺弟开始俺认字。按理说俺一个女人家,也已经二十多岁了,是没有这个必要的。但是俺还没开口就被俺弟堵回去了,俺弟说大清都灭亡了,要摆脱封建礼教的束缚,现在流行的就是人人平等,女人也可以念书。
多亏了俺弟,俺不仅会写俺自己的名字,还会算术了。俺会写的字不多,但是会认的字慢慢多了起来,也正是因为这样,几个月后,当俺弟把俺叫过去,举着那本黄色封皮的书高兴地问俺时,俺才能把那名字读出来:“青年杂志?”
“北大来了新校长,名叫蔡元培。蔡校长把杂志的创刊人陈独秀先生请到了北大,新文化运动开始了,他们宣扬的是科学和民主。”俺弟跟俺说着这些新鲜的事物,俺又听不懂了。但是,就像俺弟之前跟俺说的,袁皇帝不久就退位了,民国再次取代了王朝。
听过俺弟对全国形势的介绍,俺的心情并没有放松下来。俺隐隐约约意识到,京城,或者说他们说的“中国”,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坏天气,下一场暴风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
但是想这些没有什么用,俺除了卖包又能做些什么呢?
《青年杂志》正式搬到了北京,改名叫《新青年》。俺弟很喜欢这部杂志,每天都抱着读。不久,他就跟俺说他要进北大。俺帮他收拾行李,看着他走进了北大的门。俺记得那大门真大,真气派,对街那大户人家都没这么气派。
虽说俺家在京城,但离北大实在有点远。为了节省时间,俺弟开始住校读书。这样一来,俺弟几乎一个月回一次家,其余时间都是给俺写信。俺看得懂俺弟的信,但俺还不会写字。
街上风平浪静,俺的心却跳得一天比一天快,听着报童在那吆喝的声音,俺心神不宁,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果然,接下来的几年京城真是天翻地覆。
从1919年开始,街上到处都是反抗游行的学生、老师,长辛店的工人罢工了,俺家附近的几家店铺也不开了。听说政府要卖国,把青岛让给日本人,俺弟也好几个月没有回家了。学生们喊着“誓死力争,还我青岛”,一波一波涌到街上,有一些还被警察抓了去,俺急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跑到北大去找俺弟,北大一片混乱,学生们都罢课了,门口还站着几个警卫,俺根本进不去。
在家里急的吃不下饭,好几天过去,才听说局势稳定了一些。俺弟被放出来的时候俺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胡子拉碴,脸上瘦得能切菜了,走路都走不稳,眼睛却放着光似的,见了俺高兴地直嚷:“姐!姐!我们成功了!我们保住山东了!”身后几个一样大的娃也一齐笑起来,仿佛关了这几天是件好事似的。
俺这几天突然开始想些事,发现京城这天可真黑啊,整个中国的天一定也一样地黑。这个国家的政府没指望了,他们抓的打的骂的,都是活生生的中国人,都是爱国的中国人呐。俺在路上捡起那些传单看了又看,看到的就是老虎一样的洋鬼子和政府……可是看着俺弟这些年轻娃子的脸,俺忽然觉得这个国家的希望,就藏在这些年轻人的脸上,在他们发光一样的眼睛里。
俺想,俺得做点什么。
之后的几年,京城的游行没有断过。俺也不再窝在家里,需要俺时俺就罢工,做好的包子馒头给那些学生送过去。好在俺弟没有再被抓过,他总跟俺说不要担心,他跑的老快了。俺知道他是要干大事的人,也不劝着拦着了。
有一天俺弟回来,跟俺说,他要加入中国共产党。俺不晓得这是个什么东西,但是俺直觉这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俺犹豫地看着俺弟,问他这个会不会很危险。俺弟一开始没有吭声,见俺急了,才下定决心似的,咬着牙说,“姐,我以后尽量不回家了。革命是一定要流血牺牲的,我已经做好了为革命献身的准备!但是我担心会连累你,等我踏出这道门,你就不要认我了!以后我要是出事了,你就咬死了跟我没什么关系,别……”
后面的话俺已经听不清了,俺的头嗡了一下,什么也听不到,只看见俺弟的嘴巴张了又闭,张了又闭。俺张了张嘴,想说话,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俺觉得脸上又湿又热的,身子却冷得像入了冬。俺听见自己哆嗦的牙齿磕磕碰碰,碰出一句破碎的:“爹说……让,俺,照顾……照顾好你……”
俺弟的眼睛红红的,里头像是有团烧的正旺的火。他说:“姐,国将不存,民将焉附?亡了国,我们哪还有家啊!”
俺弟没再回来,他一向是个很有决心的娃。但是俺是他姐,俺也是个中国人。就算卖包子,俺也会尽力帮这些年轻人。俺现在也认得几个字,常常看一些报纸和杂志。俺看《新青年》上的文章,都是白话,看得懂许多,其中守常先生的文章总是叫俺看得掉眼泪。中国共产党应该是个了不起的党,俺弟也是个了不起的人。
俺晓得现在政府是国民党在管,本来担心共产党会被当成反叛党,但是国共两党合作了,看报纸上说的是“兄弟党”。俺想,兄弟好啊,一家人互帮互助,一起打洋鬼子,可不就是兄弟党!这样的话,俺弟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但是好日子总是不长的。李大钊先生被抓捕,北京城的日子又乱了。俺看见那些学生又上了大街,围在警察署,但是监狱却没有消息。俺本以为这次会和上次一样,没过多久守常先生就会被放出来,国共不是还在合作吗?
“ 蒋介石发动‘412’政变,大量逮捕共产党”当俺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标题时,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俺觉得一切都完了,俺弟回不来了。
京城的天气总是不好,这段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下起了连绵不断的暴雨,俺开始夜夜睡不好觉,每次睡觉都会梦到俺爹。那天晚上俺又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暴雨声,巴巴地望着一片黑暗的窗外。忽然,俺听见暴雨中夹杂着敲门声,又短又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俺仔细听了会,赶忙跑过去趴在门上问:“谁!”
“姐!是我!”
俺听出是俺弟的声音,像在做梦一样,俺赶紧把门打开。一开门发现俺弟全身都湿透了,背上还背着个人,被衣服盖着,看不出性别。一股血腥味混着土地味传过来。俺来不及多想,赶紧让他进来,把门锁上。
俺弟把背上的人放下来,俺才发现这是个女娃,看样子跟俺弟年纪差不多,只是状态很不好。脸色发白,嘴巴也没有血色,腰侧的衣服有一处颜色特别深,灯光一照才发现是血迹,刚刚俺闻到的血腥味应该就是这个女娃身上的。俺弟把人放下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抓着俺的手跟俺说,这姑娘是跟他一起执行任务的同伴,他们都是中共党员,这次任务被党内的奸细出卖了,刚刚差点被国民党抓住,这个姑娘也中了一枪。现在国民党正在四处搜捕他们两个。
他又看了眼那女娃娃的伤口,说现在情况危急,医院有人把守,不能去。这个姑娘状态很不好,他得马上去找医生。说完不等我多问就又出门了。
俺的心跳的跟锣鼓似的,一下子慌了神。想着待会可能要动手术,立马跑过去烧水,准备盆和毛巾,把屋里的火烧旺。没过多久俺弟就回来了,带着个湿淋淋的老郎中,俺认出他是跟俺隔了两条街的王大夫,平日里打过几次照面。那老先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没喘几口气,看见床上的女娃的伤口就倒退了几步,瞪着俺弟哆嗦着说:“你,你们是什么人?”
俺赶紧上前掏出钱,跟王大夫说这是俺远房的亲戚,路过京城这边,人生地不熟,恰巧碰上了国民党抓人,一不小心就被击中了,让他行行好,救人先。王大夫看上去半信半疑,但是碍于俺弟站在旁边死死地盯着他,也不敢反抗。只说这边没有治枪伤的药材,让俺去它药铺拿。
俺弟皱起眉正要说点什么,俺赶忙说俺立马去,让先生先看看这女娃的情况。谁料拿完药材正要往回赶,俺就听见俺家那边传来枪声。暴雨声盖不住枪声,很快俺就听到了隐约的狗叫声和一堆人闯进人家屋里的吆喝声。
俺从来没有跑得这样快过,药材被俺揣在胸口,俺觉得俺的心快要跳出来似的。俺家还没有被搜查到,但是声音就在不远,俺把门反锁,冲进屋子里,看见那女娃的伤口被包扎,之前染血的衣服被放在一边,俺弟背着那女娃正要走,王大夫人不见了。俺看见俺弟一脸苍白,眼睛瞪得很大,里头有一点点害怕。俺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他被发现偷吃馒头时也是这个表情。
没有时间解释什么,俺已经听见了敲门声。俺弟也听见了,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决绝。俺忽然就做了一个决定,他们都不能死在俺眼前。
“开门!快开门!”俺听见外面的人已经不耐烦,开始砸门。
几乎是瞬间,俺把俺弟推进了柴房,让他们躲在大缸里,那里面放着明天做包子的水和面团。俺听见俺弟哽咽的声音,抢过他手里的枪,锁上了柴门。俺穿上了那女娃娃的衣服,往后门跑了去。俺从来没用过枪,但是俺见过太多士兵开枪。
俺跑出没多久就对着那块血迹往自己身上开了枪,枪声马上吸引了那些脚步声。那枪震得俺手疼,很快腰上的疼就蔓延了全身。俺疼得跑不动路,摔在了暴雨后的泥泞路里,一块石头磕破了俺的头,俺在剧痛中嗅到了那股血腥味。
下一秒,一束强光打在了俺身上。
俺被拖拽起来,眯起眼睛,看着前面刺眼的光,耳边嗡声一片,心里说不出的轻松快乐。
(一审编辑:何佳旋)
(二审编辑:刘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