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的淮阴县弥漫着一触即发的杀机。密布在淮阴城门上空七年的重重乌云使秋日的天空依然压抑沉闷，原本润泽一方的淮河护城段早被沉尸血河冲灌的污浊不堪，饱食死尸而丰满肥硕的飞蝇猖獗地盘旋在新四军战士的头顶。
1945年，日军已然投降，但常年盘踞在淮阴、淮安两城的伪军拒绝向抗日武装屈服。新四军决定发动两淮攻坚，力争收复淮阴，抚慰百姓。
   伪军头子潘干臣凭借着淮阴城固若金汤的城防和日军剩下的大量武器负隅顽抗，而负责进攻淮阴南门的新四军特务团对比之下略显寒酸。在团内唯一的杀手锏——一枚美制炸弹引燃失败后，团里决定采取第二方案——架云梯强攻。
身为新四军第3师10旅特务团班长的徐佳标一马当先，背插红旗，手攀云梯，冒着枪林弹雨向城头飞奔。

                                   二
   1943年，为躲避伪军与母亲仓皇出逃的徐佳标在洪泽湖边一个草棚里加入了新四军。被汉奸折磨的形销骨立的母亲向部队里的人述起失夫丧女的血海深仇，紧紧握住了徐佳标的双手。
   他感受到两双瘦如柴枝的手被相摩相荡的悲痛与愤怒狠狠地压在一起，紧挤硬磨，仿佛要迸裂出逼人的火星。母亲浑浊而多泪的眼如同滚烫的烙铁刺进他的心脏，那些苦难记忆渗了血、生了根，深深扎在他的血脉。
16岁的他背上家仇国恨，跟着新四军走上为国捐躯舍生忘死的道路。
   尽管身材瘦弱矮小，徐佳标训练不怕吃苦，作战勇敢，“徒手夺取顽军三挺机关枪”的作战奇迹给他赢得了“阜宁战斗英雄”的称号，让他以“艺高人胆大”闻名第三师。在不懈奋斗下，徐佳标很快入了党，当上了班长，还被评为模范党员，成为连队的骨干。
   1945年，徐佳标所在的特务团三营七连参与了以新四军第三师为主力的两淮战役。这是一场极为艰巨的攻坚战，也是他所在的特务团成立以后遇到的第一次攻坚战。

                                    三
   徐佳标艺高胆大，身手敏捷，在敌人穷追不舍的子弹中飞速攀到城墙上沿，向城头伪军接连扔出3枚手榴弹。爆炸滚烫的热浪卷起灰土烟尘，强大的冲击力使受袭的伪军支离破碎，鲜血和残肢在黑烟里翻滚横飞，四溅的沙土结实地砸在他的脸上。他眯起眼，咬紧牙关，冒着飞沙走石，抱住城垛，紧身跃上了城头，顺势将红旗从子弹袋里抽出，猛插在城头之上。在 猎猎黑烟之中红旗漫卷，炽烈得让人血脉偾张。
   不等胜利的喜悦消散，敌人的子弹和砍刀便追了上来。炮火炸裂，枪弹横飞，火药和血腥气窜进鼻喉，破碎的泥土和砂砾在他眼前横冲直撞。徐佳标刚欲拔出步枪，右方忽然一阵刀光凛冽，不及徐佳标看清，彻骨的疼痛便击晕了他——一个伪军守敌挥起马刀将他的双手齐腕砍断，鲜血喷涌飞溅，赤红的血浆与残垣强烈地撞在一起。
   徐佳标重伤倒地，在城垛边因剧烈的疼痛而昏迷。

                                    四
   “徐佳标！”
    他听到这个在梦中无数次听见的模糊声音。
    “徐佳标你魂掉得了！站起来！啊？”
    父亲在儿时训斥的声音，像是从千里之外晕染而来的水纹，如日光的残影般令人恍惚。
    “徐佳标！站起来！”
    他想起幼年时的丰裕的良田，抖擞的母鸡恶狠狠地驱赶着对嫩芽般的小鸡图谋不轨的玩伴；肥硕的黑猪饥不择食，连他在路边捡的秸秆也吃的唇齿生津：那时秋日的天空总是高不可及，纤尘不染，护城河总是青青的，不能见底，但也能让他背着父亲在里边戏耍一番……
    “徐佳标！站起来！”
    但是，一切温馨的日子都在日军铁骑的践踏下戛然而止，那些罪无可赦的汉奸与鬼子蛇鼠一窝，让自己的同胞陷入了无尽的苦痛与悲哀之中！乌云笼罩住家乡，突如其来的危难残忍地击碎了家乡人的脊梁，在日复一日的暗无天日下，曾经幸福的人跪了下来，一步步匍匐向死亡的深潭！
   “徐佳标！给我站起来！”
    新四军来了，共产党来了！整齐的步伐、坚强的呐喊给我们一束光亮，让我们能看清挺直脊梁的未来！就像娘说的，“你爹被日本人打死了，你妹妹被饿死了！你去参军，去打鬼子吧！”只有加入新四军，才能为我家报仇，为乡亲们报仇！
    “听到没有？徐佳标！给我站起来！”
    这一声，铿锵有力，直击灵魂，伴随着震天的炮声，把他从蒙昧却刺骨的情绪中拽醒！
    站起来！
    他清晰的感受到痛楚和使命！同胞痛苦的呻吟，战友冲锋的呼号，张牙舞爪的汉奸，面目可憎的敌人，眼前的战场，心中的家国！
    他知道，为了家，为了国，他必须站起来！
    他要为了这一切，奋争到底！

                                    五
    徐佳标在疼痛和亢奋中清醒过来。他勉强支起身子，看到一处弹雨火舌攻击得战友节节败退。在仔细观察之下，他发现城墙后沿右侧的一个暗堡，被茂密的青草遮掩得十分隐蔽——这就是导致战友大量伤亡的罪魁祸首。
但如今他显然有心无力：全身多处中弹，行动困难，双手被斩，剧痛不止。他不能再端起枪，向着敌人刺杀，与战友并肩作战……
    但是，他可以以自己的身躯堵住暗堡，保护战友，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他匍匐于地，尖锐的弹壳和沙砾使他血肉模糊的伤口刺痛万分，每一根神经都在为死亡的迫近做出警告，但信念的吟啸压住了求生的呜咽。他用胳膊肘支起残缺的双臂，将膝盖抵住地面，一步步艰难地向暗堡靠近。
    枪声与惨叫不绝于耳。他听到了麻布不禁弹壳沙砾的磨擦而撕裂的声音；听到了自己的皮肉与地面纠缠，因用力前移而绽开，发出痛苦地呻吟；他听到前面战友的厮杀之声，身躯破碎的哀歌；他听到那三个字，“站起来”。
   徐佳标的膝盖和胳膊肘与地面剧烈的摩擦使他爬过的地方留下殷红凄厉的痕迹。那些摩擦浸红的碎石沙土无力地滚动，仿佛在吟着徵调的哀声。他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前爬着。一步，一步……每一步，都用尽他一生的力气，每一步，都注入他余生全部的热血。那仿佛是他平生经过最漫长的时间，他把自己的生命献祭给这个伟大的目的地。
   近了，近了……
   他已精疲力竭，血肉模糊。敌人的火舌依然贪婪地卷食着同胞的生命。他已然歃血为誓，将用生命，用自己的血肉之 躯，抵挡所有的攻击，换取最后的胜利，家国的安宁。
   “站起来！”
   他听到那声呼喊！不是从千里之外，而是从自己的灵魂，自己的血脉！
   他用尽全部力气，用双膝与臂膀支撑，站起来了！
   他悲壮的呼号，仿佛一匹归于野郊家乡的狼，撕破灰尘烟幕，扑向吞吐火焰的暗堡。他与火焰、刺刀融为一体，更融进了战友的呼号中！
   站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凶残的火眼哑然断声，徐佳标壮烈地牺牲，而战友们以排山海之势攻入淮阴城——战斗，胜利了！

                                  六
    九月的淮阴秋高气爽，天空透蓝，明媚无比。
    昔日徐佳标所在的特务团攻破的淮阴南门，被政府命名为“佳标门”。在日益昌盛的年岁里，这个城墙褪去了血腥恐怖，留下当时革命的悲壮与胜利的喜悦。时常还有人听闻这个悲壮的故事，前来参观，不忘历史，忆苦思甜。“徐佳标”这个名字永远印在每个海晏河清里的淮安人心中，也作为“淮阴战斗英雄”载入国家烈士的史册。
    护城河悠悠，唱着国歌的童声飘过。低头看，河上清澈地映着“佳标门”的倒影，就像倒映着那份只为家国的，清澈的爱。

（一审编辑：谭薇薇）

（二审编辑：龚诗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