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因为这正如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倘若非自身也被排除,则当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及证明着病菌尚在。
——鲁迅《热风》
1、
“……愚民在千年重山之下压断了脊梁,富人于无数血馒头与森森白骨堆砌的辉煌假象中歌舞升平,还有畏葸不前的假圣贤、傀儡——”
“……中国何以脱身?何以得救?日月如何重光?炬火何以点燃?仅凭那些苟且偷安的温柔乡吗?仅靠偏安一隅的理想国吗?如此,未有一样实现——”
“……愿你我青年化作热风,只是向上走,不必去听无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讽刺,虽周围空气寒冽,你我便是唯一的热源。”
——余希《燕京报》
1918年11月,北京学界举行游街大会,教育总局特此在天安门附近搭建一座高台,以供检阅与演讲之用。是时,学生爱国之情愈发高涨,解放的思想愈发锋利,赤旗正逐渐走出北平,大有环绕世界之势。
那时,燕京大学还未更名,被称作汇文大学。孔朝圣才刚是汇文大学的学生。他本不叫朝圣,也不是北平人,从外地来上学的。好人家出身,有个曾是进士的父亲,给他取名为学圣,希望他能成为像孔夫子一辈的圣贤人,还叫他从小诵读四书五经之类,以明事理。
可惜,世道变得太快,以往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再受到推崇,反而成为糟粕。他骨子里叛逆,对父亲满口的“之乎者也”嗤之以鼻,不屑于听迂腐之言,身边入目尽是荒唐可笑的人吃人。而他在读了陈独秀先生、鲁迅先生的警世之言后下定决心要北上求学。父亲动怒对他施家法,他也是硬气,不顾阻拦,拖着病体带着母亲给的些许钱财便上了路。
孜身一人,路上又被骗了个底朝天,露宿街头,他望着冉冉升起的太阳,热血难平,故改名为孔朝圣,朝日与圣人,总有希望可寻。而他虽在途中有些许波折,好在终于来到了北平,幸有母亲在贴身衣物中缝了张银票,孔朝圣勉强租借了一间阁楼,这才稳定下来。又恰逢游街之举,他满腔愤慨,挥笔作文,怒百姓之愚,恨富人之靡,怨苟活的安乐乡,满纸的慨叹。
阁楼冬天格外寒冷,他从学校回来,裹着棉被,边咳边给人抄书。咳嗽是刚来北平时生高热落下的病根,抄书则是为了补贴家用。头脑浑胀,一腔郁结,孔朝圣动了动僵劲的手指,却又被楼上隆隆的响声打断的思路。
楼上最近搬来了一位新住户,白日不见踪影,夜幕一降,就开始隆隆作响。孔朝圣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劝自己大度,可楼上的租客与他作对似的,半小时过去,他疼的满头大汗,忍无可忍,把笔一扔,气势汹汹地上楼理论去了。
门一下就开了,是一个带着圆眼镜,看起来朴素的男生。看见孔朝圣,腼腆一笑,问有何事。孔朝圣一时愣住,打好的腹稿突然说不出口,都说与什么样的人打交道说什么样的话,他本来准备的刻薄话在看到这样一位男学生后也羞于说出口了。
男学生也不急,手里拿着本《新青年》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孔朝圣顿了顿才开口,
“你读《新青年》?”
青年或许没想到孔朝圣会突然发问,短暂一愣后,好脾气地回答是。
“既然同为新时代青年,那应该懂得不影响别人的处世之道,更没有随意打扰他人的道理。”孔朝圣面无表情地开口,实在是病痛缠身,他才会如此张口讽刺。
果不其然,那人羞红了脸,知道是自己最近搬家的声音影响到了楼下邻居,连忙双手合十,“实在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打扰了你真是对不起。”
孔朝圣见他道歉爽快,也不愿揪着人不放,点点头表示后转身就要走,却又被人握住了胳膊。
“听你口气也像是研读大钊先生、鲁迅先生的新青年,我叫余希,你叫什么?”
孔朝圣突然一愣,本周《燕京报》上那篇痛斥中国未觉醒国民的文章让他拍案叫好,他特意留心文章的署名正是余希,没想到阴差阳错让他在这狭仄的阁楼间中碰到了本尊。
他抬眼看向余希,只见他还是温和的笑着,却不见峥嵘锋芒。可青年热血怎难平,终究还是从眼睛里流泻而出。
少年意气,少年意气!
“久仰大名,我叫孔朝圣。”
2、
青年之间的惺惺相惜让他们早就将那次芥怀抛之脑后。更何况,国难当头,家长里短远不及其万分之一。开了春,巴黎和会的事情逐渐在学生讨论中占了大头,他俩也一路升温,成为了挚友。
“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蔡先生说的固然不错,只是……”
孔朝圣坐在桌边看着余希写稿,嘴里念念有词,“蔡先生没有惩戒提灯大会的学生,用意是否在此……”
“可我总觉得积重难返,事与愿违……”
余希停下笔,一时之间两人静默,他见孔朝圣眉眼间尽是冷意,最后还是温和一笑,抬手拍拍挚友的肩,以作安抚。“倒也不必如此悲观,积重难返,我们此次示威正是开民智掀学潮,虽功不可察,但也算尽我们所能。”
孔朝圣扬了扬眉,还欲说些什么,楼下街对面的戏园传来高亢洪亮的唱戏声,仔细一听,还伴着肃杀的二胡声、铿锵的堂鼓和清脆入耳的小锣。唱得正是那《林冲夜奔》。
“救国难谁诛正卯?掌刑罚难得皋陶。”
两人相视一笑,余希不禁感慨,“旧文化也不全是糟粕,也有可取之处。”
孔朝圣摇头嗤笑,“陈先生岂不知这道理,只不过紧要关头,调剂中和依然不可取,屋子太暗还需开天窗,大家不允,可若主张拆了屋顶,恐怕——”
“——才愿开窗。”
余希顺口接上,两人又是对视,然后开怀大笑。
实在默契。
人生何其有幸,觅知音。
3、
1919年5月2日,巴黎和会外交失败的消息传回北平,一时群情激奋,难掩愤慨。
学生自发成群,簇拥走上北平街头,手举横幅,挥舞传单,呐喊出这个时代最悲壮也最掷地有声的诉求——“誓死力争,还我青岛。”
五四的炬火从燕京大学发出,青年学生摩拳擦掌热血沸腾,被歧视、被压榨的不公点燃他们心中的怒火,我即雷电,我即日月!
当警棍拳脚向他们袭来,手无寸铁的学生却无力反抗。最锋利的矛头本应对外,而今指向了觉醒的青年。正如鲁迅先生借孔乙己写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贪图安稳就没有自由,要自由就注定要历经危险,正如这世界本无路,走的人多了才算有了路。何人开路?何人历险?
那便是我中国之青年。
青年学生的骨头尚未被击碎,身躯尚未被压垮,怎甘被束缚!他们于鲜血中、于火光中、于混乱中疾呼。
民之觉醒,中国之觉醒!
孔余二人也自然是这同路人,浪潮来袭,少数人踏出的第一步,为的只是让更多人敢于大步向前行走。谈不上什么英勇,也无关信仰情怀,只有对山河不复的悲痛与决绝。
可惜结果惨烈,大多数学生被捕入狱,余希嘴角见血,孔朝圣指甲断了三根。
狱中昏暗,抽噎声断断续续从远处传来,孔朝圣闷闷地开口,“还能找到吗?”
一片漆黑,他无法看清好友的状况,只看见那人亮晶晶的双眼,“知道我名字的由来吗?”
孔朝圣无端想到了《垓下歌》,心中更加郁闷,苦涩地开口:“应该是出自‘虞兮虞兮奈若何’吧……”
“说什么丧气话!我本叫余生,刚出生几个月,我就生了一场大病,母亲担心,便给我取名生,希望阎王爷能留我一条生路。成年之后,我又学习了鲁迅先生等人的新思想,这才明白,世上哪里有什么鬼神,即使有也比那些狼心狗肺的官僚有人气!从那时,我擅自改名为余希。新思想推行之路自然艰难崎岖,可只要有我存在一天,那希望便多一分,此后若无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孔朝圣握紧了拳,目光落在了牢房唯一的小窗上,窗子不大开得很高,可他望得久了,发现窗边似乎也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是朝阳!
“于黑暗中窥见天光,”他出了声,“那我们便找吧。”
蔡元培校长为被捕学生连续奔波两日,功夫不负有心人,警局迫于舆论压力释放被捕学生,示威之举看似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可是蔡校长仍告诫学生,不可常为救国行动而丧命,要学术救国。
1922年,五四埋下的祸根终究是露出了峥嵘。蔡元培先生因讲义费一事被学生围堵在办公室,寸步难行。学生们再次尝到了胜利的甜果,乐于用请愿的方式达成各种目的。蔡校长感到恼火痛心,当即辞掉了校长一职,离开北平。
二人即将毕业,得知此消息,颇为愤怒。国将不国,学生中居然有人仅仅为了讲义费来煽动群体,不免灰心。余希决定专职写作,针砭时弊,用文字鞭挞麻木的灵魂。孔朝圣本想追随校长而去,却又因学长蒋梦麟的邀请,留校任教。
新中国的希望仍在我青年!
3、
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集团在上海发动清党反共事件,国共第一次合作走向破裂的终局。反共活动越发激烈,党组织陷入生死存亡的关头,部分党员被迫转为地下。
与此同时,身在北平的李大钊先生不幸被捕,在狱中倍受酷刑。4月28日,北平军阀政府下令绞杀李大钊先生在内的20位革命者。临刑前,先生振臂高呼:“共产主义在中国必将得到胜利!”……终年38岁。
“……大钊先生之死令人痛心,在此紧要关头,竟还有蝇营狗苟之辈挥刀向国人,都说死人无知,我不曾料到活人有天也似死人一般麻木不仁……”
“……我们在深夜中摸索前行,一直走到荒野尽头,途中有路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冷眼旁观,我们以火光作引,不料惹来杀身之祸,可笑!”
——余希《悼李大钊》
余希近来受了风寒,身体每况愈下。然而祸不单行,身体还没养好,他就因为那篇为李大钊先生作的悼文二次入狱。他早就做好了为不屈服的讽刺而付出生命代价的准备,因而他既不慌张也不狼狈,甚至在被捕前还从容不迫地给孔朝圣留了一张字条:
生何愁,死何哀。
孔朝圣托人前去交涉,又当了家中值钱的东西,才保好友一条性命。只是狱中少不了皮肉之苦,再加上未痊愈的风寒,彻底拖垮了余希的身子。他从狱中出来,已经瘦的皮包骨头,才26岁,面容枯槁,脚步蹒跚。冷冷不得,热热不得。孔朝圣看他这副模样,不由得红了眼眶,他却从昏睡中醒来,安慰好友,
“从阎王爷那里要了26年的命,足矣。”
“你要好好活着,”他对孔朝圣说。“替我看看中国复兴。”
“好。”孔朝圣点头应下。
没过几日,余希合上了眼,长眠。
孔朝圣没有失态,而是收拾了行囊,整理了一切,带着余希的手稿,南下,去延安。
临走前,他替好友写下墓志铭:
致平等的未来,致英雄主义。
后记:
1949年新中国成立,孔朝圣整理的手稿,不日将要出版。
余希并未给这些文册命名,孔朝圣苦思冥想,最终敲定两个大字:
于昔。
余希,于昔,于希。
(一审编辑:哈玉静)
(二审编辑:龚诗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