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那日,徐福挑选了八十一位童子各手捧一灵烛入宫献宝于始皇。始皇帝果龙颜大悦,张口不提蓬莱之事,当庭即赐百千之赏。
从此,阿房宫不再有黑夜。
一年后,山陵崩,阿房宫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八十一处明艳的烛光从偌大的宫里消失了。原先一切奢华靡丽的景象就像一身被蛮力撕裂开的锦衣,漏出了主人原本遮掩着的布满褶皱的丑陋肌肤。
徐福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他的复仇曲低靡地回荡了十多年,此时此刻终于奏响了疯狂的高潮。他甚至在竹简之上画好了他参照古籍潜心设计的招致邪祟的阵法,只等始皇入陵那日在骊山脚下奉上这份厚礼,助其灵魂受邪灵欺凌,永世不得转生。
那一晚,他悄悄地在阿房宫的庭院里摆上三盏精美的酒盅,于一片静默声中斟上酒。他接连举起其中的两盏酒杯倾身向前一洒,酒水溅在苍凉的地砖之上,映出一片清冷的月光。
这月光,和当年投在他爹娘脸上的那一片,一模一样。
噩梦中的那一幕又浮现上来,此刻的他却再也不害怕了。徐福冷硬的唇角微微张开,拿起酒盅缓缓饮尽杯中的酒,吐出了一口郁郁的浊气。
那一刹那,漆黑的穹宇突然迸射出一道闪电。徐福抬头望向夜空,瞳孔微缩,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苍穹之下,一道道天雷此起彼伏,像极了那日从炽热铜炉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徐福的颈左侧骤然传来一阵剧痛,他尚未来得及喊出声便猛然跪倒在地,咳出一滩殷红的鲜血。
不知是因为常年易容还是其他的缘故,此时淋在暴雨中的徐福,仔细看去已溘然苍老了许多,面容也显出一股沉沉的暮态。
徐福拖着沉重又湿冷的身体回到了他的住处,第一次从机关中取出这支只属于他的那第八十二根灵烛。
此时,他撕下了脸上易容的皮相,现出消瘦憔悴的面容。褪下陈旧的道服,他的项颈处竟露出了一块骇人的红色斑记,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蔓生出无数条细密纠缠的红丝线,隐约闪烁着邪魅的血色,仿佛每分每秒都在蚕食着他的生命。
“暾,现在我的愿望达成了,你会恭喜我吗?”
说完徐福又重重地咳了两声,一丝猩红的血迹沾在红烛之上显得格外诡异。
话说出口后他才觉得这问题过于荒唐好笑。
炼烛那晚电光火石间的切肤之痛他怎会没有感受到?只是他从未尝试过用任何道术驱除它,因为他知道这是他应该承受的痛苦。
他凝视着台上这支从未点燃却通体闪着灵光的红烛,记忆里可爱纯真的笑容竟渐渐异化成一味蛊惑他的毒药,同一种痛苦在身体和灵魂上双倍折磨着他。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对暾竟是有“爱”的。否则纵死后万劫不复也不惧的他又怎会在最后一刻护住她的心,用招魂幡重聚她的灵识?
只不过出于羞愧,他选择封住了那段由他造成的痛苦记忆。
暾到来的那几日,清汨甘冽的绿洲源水徐徐汇入了一处黑水沉舟的心潭。他还记得那个勇敢闯入他黑暗生活的女子闪着星辰一般的眸子笑着和他讲东海的故事,讲鲛人的传说,讲那日的初遇,也讲今时的重逢。
他还记得他自嘲似的对暾说过:“没有人知道,我现在正坐在一条被戳满了漏洞的大船之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沉入大海。”当他诉说完自己危险的困境之后,暾义愤填膺地娇叱道:“人的生命只不过数十年之间,又何必让那么多人去陪葬。屈大人,让我带您走吧!”最后一句话满是暾的款款深情。
“不行,我得回去,你愿意等我吗?”
他还是拒绝了暾的好意。
他被困住了,被困在这里了。
在复仇的长夜里煎熬得久了,当暾突然降临赠给他一束可以跟随的晨光时,他的双眼一阵刺痛,接着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所以直觉让他选择回去,回到以往栖身的阴沟里,回到精心编织的阴谋网中,继续用自己冰冷的血液去浇灌那一朵骊山陵中即将盛放的曼陀罗。
可是现在他后悔了,仿佛一颗心正在被一点一点地掏空。复仇的大火终于在烧光一切后缓缓熄灭了,满世界飞扬的灰烬,也都曾是他遇见过的美好。
“暾,你现在带我走好不好?”
外面下了一夜的大雨,徐福抱着暾卧在地上睡了一觉,说着梦里的呓语,可怜得就像十一年前那个睡在林子里的孩子一样。
半年后,东海岛国有一巫术的秘闻传至咸阳——“贡施术者为祭品以飨泰山府君,借尚存灵识为引,重塑死人肉身。”
海岸上起风了,徐福撑起船帆,再次踏上了一年前的海路。他的心里仿佛亮着一支不灭的烛,手里紧攥着另一种生的希望。
(九)举长矢兮射天狼
“献帝建安二十二年,大疫。”
《汉书》之中短短一句话,背后却是一场悲惨的灾难。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家家有伏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合门而亡,或举族而丧。
邺下文人七子中五人俱逝。
连寺庙里近日的木鱼声都弥漫着难以言说的对艰难世事的忧惧。
这是一个极冷的冬年,暾还是一如既往地燃烧着,连一寸也没有缩短过。刚刚醒转过来的睡梦中依稀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沉香味。
近年曹公子来寺里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暾上次分给他的那一点相随的烛火怕是早已燃却殆尽。屈原丧身江中,徐福逝于海上,她担心曹植命运里躲不过这场天灾。
忧心正无处安放,她突然发现庙里一位前来祈福的女香客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没错,她确信这位女香客不是在看她身后的佛像,而是她自己 ——这是她从来没遇到过的情况。
面前的这个女人虽衣着朴素,但仅从五官上看也算长得美艳动人,奈何右脸上有一处丑陋的红色疤痕,一眼看去竟露出一股凶煞之气。
女人的眼里闪过一道妖艳的红光,空气里奏响了一曲幻乐。
“砰!”寺里所有人纷纷倒下。
明亮的火焰腾然升起,烛烟变得浓郁了起来,“谁!”暾向来者厉声喝道,“猖狂造次者尔,吾傍佛之威严,何惧汝此等闪烁诡魇!”
“吾便是汝……”女人并没有被威慑到,依旧用令人生惧的目光定定地直视着她。
顷刻,一股污秽之气涌入大雄宝殿中,吞没了作祟的女人,却诡异地凝聚化形着,与佛殿的内景相比显得分外突兀。
那股暗红的浊流最终幻变成暾前世的身姿,披着血色的红衣,只是不再是鲛人的形态。
暾愣住了,最近倾听方丈诵经时总能听到“红衣祸世,生灵涂炭”云云此类高深莫测的禅语,竟未想到确有此事。
“你在这皇寺之中的几百年倒也过得悠闲自在,怕是想不到这世上还有我的存在吧。”红衣女子轻勾唇角,冲她邪魅一笑。
“你可知,当年炼烛一事远非你想的这么简单。你是不是还在疑惑你为何对此事从来不怨不恼?那是因为在你被炼化的那一刹,你灵识中的所有无法炼散的怨气全都聚集在你尾尖的一片残鳞之中,那时徐福忙于施术无暇顾及其他,丝毫不知这怨鳞脱落下来寄附到了他的颈上。”她一步一步靠近愈发明亮的暾,眯着一双魅而细长的眼睛,笑容也愈发轻浮,仿佛可以勾去人的魂魄,“所以呢,重聚灵识后的你,便自然全无怨念了。”
“你可不知道呀,那几年我费尽心思地折磨他,我疯狂地吸收着他的生气,他以十倍的速度衰老着。”红衣鬼魅像是饮到了人血一般,痴迷的享受着,回忆着往事里美妙的欢乐。
“你以为东海的沉船只是一场意外的事故吗?他想要让你重生?呵,用假兮兮的‘爱’妄图去寻找什么解脱和救赎?”
“所以,”她骄傲地俯视着暾,“出海那日我想方设法引来族人,他们操控着海洋之力随手倾覆了一切,让他也去给他恨了一辈子的那个暴君陪葬!”
徐福借暾见证了始皇长生梦的破碎,暾也同样溺亡了他借以重生救赎的美梦。
又是一滴蜡泪滚烫地流下来。
原来是她害死了自己的爱人。
“此后我会去寻找他的每一生每一世,给他带来那一世远远还未尝尽的厄运。可没想到这一世他却投胎在了帝王家,有‘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的命格。被天神挑中的人我无法近身,所以才让他苟活到今天。可是就在几个月前,我耗尽了好几世积累的全部怨念用来散布这一场瘟疫。怎么样,伤心么?很快,他也会和他所有可怜兮兮的前世一样死于非命,哈哈哈哈哈哈!”红衣女仰天狂笑起来,尖锐的笑声仿佛要刺穿佛殿的金顶。
在佛祖身旁默默呆了数百年,却没想自己才是作俑的人,是这一切苦难与背负的源头。
“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暾用《金刚经》出离愤怒地斥责着已堕入邪道的残鳞。
红衣女挑了挑柳叶般的细眉,斜眼看了下暾身后不动如山的如来佛像,轻蔑地勾了勾唇,一脸嫌弃地说:“别拿什么虚伪的神佛吓唬我,那个男人本就该为他的无情和残忍付出生生世世的代价。你又何必呆在这破庙里以分焰之术帮助世人,还与那造孽之人相纠缠。那日的铜炉便告诉了我——这普天之人是女娲大神最失败的作品,是永远不可教化的愚昧物种。所以,就让我送他们统统下地狱吧!”
随着她恶毒的咒言话音一落,无数痛苦嚎叫的魑魅魍魉漂浮游荡在大殿的上空,划出一道道交错肆虐的恐怖黑影。
“疫疠数起,士人凋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心长焰短,向人垂泪……”暾反复吟诵着这句话,烛芯的光焰越来越盛,她身后的释迦牟尼竟睁开了久闭的双眼,投射出一道圣光,照亮了红衣女惊恐又扭曲的脸。
“即使是燃尽千年修为你也要护那负心人周全,你会后悔的!”红衣女大声嗔怒道,身体却在交相辉映的火光与佛光中渐渐变得透明了起来。
“不,佛说乾坤无私,人世间种因收果,报应不爽。只是这一切不应牵扯上黎民百姓的生命。今当远离,我已燃起了他命格里的帝王之质,做不了人杰,我惟愿能修他世世喜乐安稳。”
佛目已阖,佛音回荡。
烛火渐渐远去,烛烟缓缓稀落,暾的话语中满是释然与难舍。
建安二十二年,长空之上现荧惑守心之天象。邺都的皇城寺庙起了一场离奇的大火,整个佛寺悉数烧毁,然无一人伤亡。
自翌日,春暖花开,瘟疫散去,疫民渐愈。人们在原址重修庙宇,重塑金身,纷纷跪拜,叩首天地,齐诵“红衣祸世,金佛赐福”的偈语。
黄初三年,曹植于洛水旁遇洛神,写下《洛神赋》。世人得以一睹“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的神颜。
此后,曹植一生,潜心礼佛,晚年尤甚。
(十)君欣欣兮乐康
朝暾夕月,落崖惊风。
岁月如流,百年后的一个上元夜。一个梳着总角辫的孩童随着母亲刚赴完村庙里热闹的灯会。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正按着往年的惯例蹲在土地庙前烧着供奉的香火。这座土地庙已经静静躺在这乡间交错的阡陌旁很久很久了,略显颓圮。就像一个故事,讲了很多很多年。
“娘亲,庙里面那五光十色的灯笼真漂亮,孩儿想日日都过上元节呢!”
土地神像旁的火焰摇晃了两下,飘荡出一丝细长的烛烟,烛光从神龛中流泻而出,映照着小孩胸前一把精致的长命锁,折射出水波般温润的柔光。
妇女正烧完最后一沓香纸,站起身来柔柔地一笑。她宠溺地摸摸孩子的头,带着他于土地神龛前站正身姿,双手合十,稍稍俯首,默念心愿。尔后,母子俩携着手一起走远了。
静静地躺在他行云流水般的此世光阴里,暾粲然地笑了……
(一审编辑:姚俊颖)
(二审编辑:刘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