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即鹿比虞兮入林中
徐福知道这是始皇为他设下的局。
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尽的,眼前这位横扫六国,鞭笞天下的帝皇,竟还想着长生不老,永守大业。
“近有民间传闻,东海现世‘三神山’,乃仙人之居所。现朕令君房遣三千童男童女寻访,以其供奉仙人,助朕求得长生药如何?”
徐福早料到,始皇的身体每况愈下,他自然注意到了平日里上供的仙丹。
可是始皇自觉日薄西山,时日无多,却越发地想要永远捧住那传国的玉玺。于是,他给了陪在他身边多年又精通道术的御医两个选择:去,便以礼乐送之;留,便由欺君杀之。
且不说海上迷乱的航行方向和捻在险恶波涛手里的命运,光是那虚无缥缈的“三神山”就让徐福绝无平安生还的可能。
“一面暗地里处我以死刑,一面还不忘替自己寻一个永生的入口。”徐福心中讥笑着。他明白他只不过是始皇识破一切后又舍不得放手时孤掷的一颗棋子。
徐福看着他垂死挣扎的可笑情貌。
“唯。”徐福顿首,退出了闪着幽幽寒光的宫殿。
其实他原本并不叫徐福。他出生在一个咸阳的商贾家庭,父亲多年奔走经商,生活颇为富足,爹娘更是对他溺爱有加。在他十岁生辰那日,府中摆满宴席,觥筹交错,笙歌起舞,热闹非凡。
等酒席上的客人们渐渐散去,玩性颇重的他悄悄躲在了家中最隐蔽的衣橱之中等待娘亲前来找寻。可直到夜深时涌出一阵困意来,外头也依旧毫无焦急的寻唤声。他打着哈欠倍感无趣地跳出了衣橱,却发现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于是,他蹑手蹑脚地前去父母的卧室想要抱怨一番。
推开卧室的门,映入眼帘的这一幕永远凿刻在了他日后的噩梦里 ——爹娘双双躺在了一滩粘稠的血泊之中,窗子投下惨白的月光,照着他们不瞑的双目。
他害怕极了,慌乱地跑出卧室,才发现庭院的地砖上也满是横竖躺着的下人的尸体——在他本以为会最开心的这一天,血光却迸溅了整个装饰喜庆的府邸。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遂疯了似的逃向府后一片废弃的山林中。
那一晚下起了瓢泼的大雨,雨水无声地淌过府宅,带走了猩红的血色。
翌日清晨,始皇的御医采药经过山林,发现了一个睡在林子里全身湿透,体温冰冷的幼童。经一番询问才知悉这小孩已丧双亲,又惊吓过度,不由得心生怜惜,于是将他带回了宫里,悄悄养在身边做采药的弟子。
待弟子身体调养好后,御医问出了他的名姓,打听了一番便得知原是这幼童一家因其叔父犯下死罪而遭到牵连。
师父语重心长地劝告他:“我朝皇帝尚法,律例刑罚一向严苛,况商族本就地位低微,诛杀一事自无人异议。徒儿你年纪尚小,不如从此隐姓埋名放下往昔,跟随为师修习古术,长伴丹炉。”
往日的幸福,恍然就像是一场睡了十年的梦,梦里有爹爹每次远商归家时给他带来的新奇玩物,有娘亲每晚坐于榻侧哄他入睡时温柔的歌谣。可是那一夜铁马冰河突然闯入这梦中,他的梦被践踏,被冻僵,此刻醒来他发现这个梦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抬头看着天空里那一轮穷冬的太阳,看起来明媚不已,可是当他伸出手,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裸露的真相就像一道纵横天际的惊雷重重劈在他荒芜的心上,待交轰的鸣声逐渐散去,只见黑暗处燃起了一簇复仇的火种。
从此,炼丹房成了他的家,他跟随师父刻苦学习各种古籍里的方术。
十年后,因每日每夜替始皇试吃自己炼造的丹药,精通医术的老御医也终究于始皇先走一步。
御医悄然断气的那个夜晚,常伴其身侧的这位弟子面对师傅的遗体彻夜痛哭。尚未天亮时,他竟用精湛的易容术变换成了面前这具尸体的苍老面容,然后将师傅的遗体抛进了熊熊的炼丹炉中。
“即鹿比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这是师傅生前给这个苦命弟子算的一卦。
可是他舍弃不了。
从此,老御医身旁那个寡言的药侍在这个世上消失了,他有了史书里的名字,叫做徐福。
(六)日暾暾其西舍兮
就在出海的第十六天,徐福看见了生的希望。
那一日,船上的一个女童轻轻拽住他的衣服,稚嫩的脸上溢满了烂漫的笑容:“屈大人,我终于找到你啦。”
小女孩围着徐福一蹦一跳地转着圈,吐舌俏皮地说:“您以前不都是采芰荷为衣,收芙蓉为裳的嘛,怎么现在穿着如此老气的道服呀?听族里的大人说,人类的寿命不都很短的嘛,您怎的还是那日初遇时的青青容貌?”
徐福愣住了,他不仅疑惑这死气沉沉的皇家使船之上为何会有一个如此轻率烂漫的女童,更加惊奇她为何直接看到了自己精心易容之下的本相。
“我刚在附近的海里玩儿呢,突然感受到了一阵熟悉的音波,于是立马潜上来,您果真在这船上!”见徐福面存疑色,她继续说,“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那日的鲛人啊,还是您用《东君》给我取的名字呢。”
女孩儿说完便迫不及待地往海上纵身一跃,霎时海水开始聚涌,随着涌来的海水越来越多,她本来的形象也越来越分明。
白嫩如玉的面容上映出些许娇羞的红晕,眨着一对温柔似水又灵动如星的眼眸,披散着的水波般轻柔的长发,宛如有生命一般漂浮环绕在她的周身。她体态轻盈,姿容美绝,身穿用鲛绡制成的宛若云霞一般红白相缀的华贵上衣,两处锁骨处披戴着羽鳞一般紧致细密的白色上领。而她悬浮着的下身竟是一条如锦缎一般修长的赤色鱼尾,细细看去,每一片鱼鳞都闪烁着东海之上初升旭日般耀人的光彩。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他突然想起了先秦屈子的诗。
徐福看着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面具之下,是更美的面具。
暾一眼看破了徐福的易容,却没有看到他心里的荒芜与肮脏。
他终是与昔日山谷里萍水相逢的屈原有着不同的遭遇与心性。
“东海有鲛人,可活千年。膏脂燃灯,万年不灭。”
这是徐福曾无意间翻阅到的古籍记载。
他本以为他的命运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处,找不到三神山,求不到仙药,等待他的只有归来后的处死以及船上三千幼童的陪葬。可是最令他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棋盘之上只差最后一子的遗憾。
即使这几年他刻意加大了丹药的毒量,他却再也无法亲眼见证那位暴君的惨死,更无法如之前的计划那样潜去捣毁他梦想长眠的帝陵。
然而这位美丽鲛人的出现让他对一切有了新的规划。
当天,徐福下令水手转舵返航,浩浩荡荡的船只徐徐驶向来时的东海岸。
着陆的那一晚,暾随她的“屈大人”来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屋子里阴暗异常,暾却觉得燥热无比。鲛人一族善音,对声音极其敏感,她总能不时地听见有什么在炸裂爆破的声音。他们沿着木制楼梯拾级而上,最后终于走尽了,来到了整个屋子的最高处。
暾有些好奇地站在高台之上俯望下去,她看见了一个庞大无比的烈焰铜炉,骇然地冒着海浪一般汹涌的热气,喷涌出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地狱烈火。
热浪席卷而上,扑面涌来,汗水顺着她的脸庞流躺下来,暾顿觉头脑晕眩,唇燥舌干,好像身体里的水分正在被这恐怖的景象一点点无情地抽走。
此时,仿佛有一个鬼魅般的声音在来回地低声劝诱着稳稳站在她身后的人。徐福的脸上划过无比复杂的神色,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暾抬起手捏了一下紧蹙的眉心,有些慌张地转身向他说道:“屈大人,我们鲛人依水而生,断不可在陆上停留过久,况且这里甚是炎热,我想我须——”
“对不起。”冷酷的话语响起,徐福的手重重一推,像是推开了命运里另一扇沉重的石门。
嘴边的话尚未说完,望着这个神色冷漠的男人离她越来越远,暾带着困惑和惊恐的神色迅速坠向无边的业火……
(七)思公子兮徒离忧
红烛的火焰忽明忽暗,煞是诡异。
暾不敢相信她此刻听到的这一切。
“你本是东海的鲛人,有着千年的寿命。奈何年少贪玩,竟沿江游到了云梦泽,遇见了诗人屈原并心生情愫。你返还东海途径洛水时我已现身告知过你,令你勿要流连,速返深海。你并不知这人世之险恶就有如那平静海面下暗藏的波涛汹涌。”说到这里,洛神蓦然想起了几百年前那个满脸正色地说着“带光明给世界,带温暖给人类”的水中少女,甚是唏嘘。
“可谁知造化弄人,数十年后你竟于东海又遇见了屈原转世投生的徐福。那奉命寻仙的方士想着拿你来补无药之过,便将你推向熔炉,炼体为膏,又割膏制烛九九八十一柱。然而,他恐施此极刑有违天道,便留下你胸腔正中央的心脏,将你未消散的灵魂招入其中,又炼成第八十二根红烛私藏于阿房宫中。”
原来暾并非是彼日献给始皇那九九中的一份,而是徐福留给自己的一份。
洛神未说明的是,洛水初识那日,暾浓郁纯粹的光明之体和接近神明的善良心性让她欣赏不已,于是洛神在其身上留下了一道神识,待日后唤她潜赴洛水继承自己这早已倦怠的神位。
其实坠炉那晚洛神是在场的,暾身上那道异动的神识呼唤她立马赶了过来。只不过她来晚了,彼时暾已被炼炉吞噬,徐福画下的阵法也已然开启。她当然想力挽狂澜阻止徐福的计划,可是身为神灵的她曾被施下咒令无法干涉人事。她当时能做的只有暗中用神力凝聚起暾刚脱离肉体未散的灵魂。否则,一介凡人术士匆忙之间想要凭一己之力成功招魂谈何容易?
只不过,连她也没想到,那一晚出了一场谁都无法掌控的变故。
“诶,现你业已明白前世的种种因果。”洛神长叹一声,满是怨愤。
随着洛神灵力的感召与呼唤,暾精神世界里的某一处堤坝顷然崩塌,关于她前世的记忆如大江大河一般以奔腾之势汇入灵魂之海,恍惚之间便忆起了许多尚感陌生的事情。
可是不知为何,她没有怨,没有怒,也没有恨。此时她的心海唯有静静躺着的一片澄净的粼粼波光,映衬着淡淡的释然,仿佛所有的遭遇都是天命。
暾被这样的想法吓到了——这难道是自己整日青灯伴佛生出的觉悟?
最后她还是忍不住闷闷地问了一句:“那现邺城内的曹公子……”
“没错。”洛神幽幽地说道。
“六年之后,红衣现世,这是你命中的劫数,我亦无能为力……”沉默了一阵,殿中云气涌开,盘旋飞腾的白鳞蛟龙带着洛神离开了寺庙。
水波消散,沙弥们专心诵经的形象重新显现,香炉上的青烟也冉冉地升了起来。
漆黑的夜里,暾心下不禁黯然。
她一直以为自己天生便是一支灵烛,日复一日又年复一年的燃烧是她的宿命。生来与焰共舞,死去却杳杳无期。
香烛的火焰,跳动了一下。
一颗晶莹的蜡泪,顺着烛身,缓缓地流淌了下来。
《九歌》在心中回响,缥缈而悲伤。
(一审编辑:姚俊颖)
(二审编辑:刘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