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经拉开了,昏暗的光圈仿佛被寒风吹得颤动,树枝投射下影影绰绰的痕迹。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清冷的街道上站着整齐划一的不怎么高的楼宇,一排排窗户里透出灯光,行人神色匆匆,公交车站旁稀稀拉拉的人,缩着脖子跺着脚,有人低声交谈,有人抱怨这鬼天气。更多是沉默,这座城市像是被风吞噬了一样,人群在室外的冬天被冻住了,语言迟缓,行动机械。
公交车到站,或许是开了空调的缘故,车窗上一层蒙蒙的白雾,下来一群热气腾腾的人,说话也吐出白色热气,杜婶下了车来,她看起来约莫六十岁光景,打扮得蹩脚的时髦,脸上的粉被皱
实际上她只生了一个孩子,曾经有过丈夫,但是已经离婚多年,一提到她那个丈夫,她逢人便要哭诉起自己的身世来,“我没上几年学,十几岁出来遇到了那个老家伙,生了环香,我含辛茹苦一个人,他又不帮我,只知道喝酒打人,你看我这腿上……”作势还要撩起自己的裤腿给别人看。她走了约莫十分钟,拐进了一栋还算体面的公寓,娴熟地进电梯,电梯门打开遇到了静香
“哟,杜婶,今天穿得这样时髦,真是越活越年轻了,你这衣服又是您女儿买的吧,你女儿可真是孝顺”
“害,我说了多少回了,这不是不让她整天给我买这些,你说我一个老太太穿这么花里胡哨的干嘛,今天呀,去广场跳舞了,又新学了一个舞,我每次拉着你去,你说你每天都待在家干嘛,静香呀,不是我说你,这跳舞呀,人是越跳越精神,你现在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好好好,我下次一定陪您去,我这得赶着回去暖暖,这天儿真是怪得很,那我就先走了啊。”
“那你快回去吧,年轻人这样经不起冷,还没我一个老太太抗冻你说你们这……”
静香回了家,杜婶的声音随着大门的一声闷哼被隔绝在了门外。
“张彦,我在门口遇到了杜婶,这老太太近来怎么打扮得这样艳俗”静香一边脱下高跟鞋一边说话。
“怎么,年纪大了还不能打扮了,我看人家这叫对生活充满热情,你以为都跟咱爸这样老干部呢。我看杜婶挺好的,逢年过节就来给咱家送些特产什么的,还经常给咱轩念买玩具玩儿”
“这又没有沾亲带故的,无端对咱们家这么热情,还老是对轩念这么亲热,等哪天把你儿子拐跑了你就开心了!”
张彦一时被噎得说不说话来。怏怏地接过了静香的外套放在了衣帽架上。
“张彦,你说这老太太屋里整天也没个人,我看进进出出都是她一个人,每次拉着我跟我说她年轻时的丈夫,说那个什么叫环香的女儿,我这么几年呀,倒是连她女儿的影儿都没见到,我觉得这老太太倒是怪得很。”
“人家怎么样关我们什么事,咱们就不要在这里瞎猜了,你这加班到这个点也该累了,早点休息吧。”
又一年冬至,环香独自一人回了出租屋,和左涛离婚刚好一年。她是遗传了母亲的方脸,但是长得却不似她那样随意刻薄,那方脸是小巧而棱角分明的,像个雕塑,又比雕塑生动圆润,眼睛狭长而媚态,嘴唇是红润丰满的微微翘起,鼻子是钝钝的,有一种幼稚的可爱,。中学时期就已经比母亲高了一大截,纤长而瘦弱,她时常盯着镜子里那张脸入了神,跌进了镜子里仿佛不认识自己,却看却觉得和自己的母亲相去甚远。她想知道自己是否和父亲长得相似,但是她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
“我告诉你,你妈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男人是靠不住的,你但凡有一点志气,就给我考个好大学,也算是对得起你自己,不要一身贱骨头,看你每天回到家来死气沉沉的样子,怎么了是我欠你的吗?……”
环香转身关上了门,她母亲的话淹没在了门外。这样的场景无数次上演。
记忆力她就是在这样的嘲讽里长大的。她中学乖巧得不像话,像个没有感情的人,杜太太觉得自己教女有方,越发严厉,上了大学女儿像是脱缰的野马,对自己越发冷淡,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直到有一次母亲因为自己和一个不令她满意的男朋友,竭力阻挠,环香终于不想和这个多年压制她的女人有任何瓜葛,后面遇到了左涛,她没有意识到她对左涛的语气和她母亲不经意的重合,静香的身体里像是住了她的母亲,她挣脱着又和她重合着,她傲然的美丽外表总是蹦出一些恶狠狠的句子,有着邪恶的快感。
她和左涛离婚了,就在几个月前,冬夜里她随着雪花一起走回了出租屋。
大年初一如约而至,入夜,这座城市的灯光张扬起来,大街都重复播放着喜庆俗气的歌曲,家家户户都传递出暖黄的灯光和喧闹的欢声笑语。
“咚咚,咚咚,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起,静香和张彦的爸妈好不热闹围着圆桌吃年夜饭。欢声笑语掩盖了敲门声。
“爸妈,我今年和张彦都涨了工资,我决定今年和张彦年假去海南旅游,你们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谁爱和你们瞎凑这个热闹,我们老了折腾不起,你们就放心去吧,但是我可有个条件,你们必须得把轩念留在家里,和我们这些老太太老爷子做个伴儿。”
“害,那当然没问题了,轩念,别看电视了,快出来陪爷爷奶奶,轩念,轩念,看电视怎么这么起劲,爷爷奶奶来了也不陪着,怎么回事,快过来。”
轩念没有回复,去找了家里各个角落,也没有找到他们那个宝贝儿子,静香纳闷了,
“张彦,儿子呢,刚刚不是还在这里看电视吗”
“不是在看电视吗?谁知道又躲哪去了?咱们先来吃,一会就来了”
“你说什么呢?我找遍了也没见到轩念,我不管,你儿子没个踪影你也不着急,你快去给我找出来”静香有些急了。
“轩念,轩念,快出来别玩捉迷藏了,别让你妈着急,乖儿子”
反复几次也没有应答一家人终于有些慌了,在厨房忙的奶奶围着围裙出来吵闹着她孙子去哪里了,爷爷满屋子找轩念,静香向张彦带着哭腔要儿子。
“别慌,咱们先到处找找,家里不在,可能是咱们没注意跑出去了,静香我们去小区里面各处看看,爸妈,你们就在家万一轩念回来也能及时通知我们。”
寻一圈还是无果,张彦也有些慌了,天色已经完全被黑色包围,小区里的灯光仿佛顷刻就要被吞没在冬夜里。爸妈和静香都在旁边争吵,静香几乎哭出来了。还不到报警时间,他们这个五岁的儿子平时都是爷爷奶奶捧在手心里的。
几个小时过去了,张彦和静香决定报警了,警察一来就问有没有在街坊邻居里问过,张彦和静香立马就反应过来赶忙去周围邻居家敲门问,敲杜婶家的门一开门就是他们那个可爱的儿子开门昂着头乖巧地叫妈妈,静香一看见儿子立马怒火中烧,杜婶随后也来门口看见两个警察和静香一家人。
“你绑架我儿子干什么,你自己没有就惦记着别人的,活该你一个人住,没有好下场,难怪你老是到我家来贼眉鼠眼的,肯定早就图谋不轨了,我警告你,你要是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我不会放过你”。静香吵得很大声,一层楼的居民都出来围观,轩轩的爷爷奶奶也在一旁你一言我一句,杜太太一到门边就被这阵势吓住了,然后就是静香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杜太太瞬间了明白了这阵势的缘由,自知理亏,又被邻居包围着窃窃私语,脸上感觉像火烧一样,局促得不知手往哪放。
“静香呀,我这不是一时没想到嘛,就想着新年买个玩具送给轩轩嘛,这不忘记告诉你们了,闹这么一出,哎呦是我不对”
“你少在这狡辩,我一家人多急,你倒好,说带走就带走,一大把年纪了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这么久以来你那房里就没出现过别人,怕不是哪个拐卖孩子的躲藏在这,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好了静香,既然轩轩找到了就算了,以后咱们随时注意着关好门,杜婶也不是故意的,算了吧”张彦打断了静香
“张彦你儿子丢了你倒是淡定得很,我告诉你,我今天就是和她没完”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警察要两家去警局录口供,驱散了人群带他们去了警局。杜太太哪里见过这阵势,进了警局紧张得发抖,又看到这家人的阵势,自己势单力薄,更觉凄凉。最终调了监控,进行了连续繁琐的审问到半夜才结束。
杜太太深夜回了家,年夜饭还停留在桌子上,杜太太越看越觉得糟心,打开了电视声音开到了最大,又是心有余悸又是烦闷不已。她想找个洞钻进去,感觉自己犯了天大的错,第二天杜太太出门去倒垃圾,遇见的人仿佛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她自知理亏一般见了人居然要绕着走,看见一堆老头老太太在聊棋牌室旁边天,总感觉他们在低声议论自己,回去路上正好撞上静香,她鼓足勇气想打个照面,静香头一扭便走开了,杜太太的笑容就僵在了那里,杜太太从此也不再去公共场合了,看见人来反倒是想把自己藏起来,远远避开。
张彦时常看见在家门口时常放一篮子鸡蛋,儿童玩具,水果之类,他知道是杜太太放,静香让张彦放回杜太太家门口怕杜太太下毒似的。杜太太终于连个串门的邻居都没有了,以往时常还去静香家里,拉拉家长里短,逗得轩轩咯咯笑,一家人也拿杜太太当个活宝一样,她嘴里总有说不完的话,喋喋不休地往外蹦。
杜太太依旧晚上穿着鲜艳的老年舞蹈服化夸张的妆出去,过了不久再回来,就这样持续到了酷热的夏天,她出现在人前的频率明显变低了,有人不经意提起“好像几个月没见隔壁那老太太了”那人也反应过来确实是这样。或许是酷热难耐,杜太太也没有去跳广场舞了。总之杜太太像是消失在了小区里一样。
静香再次看见她吃了一惊,杜太太大热天穿着隆冬的衣服,在垃圾车旁边傻傻地冲着她笑,头发像是鸡窝盘踞在头上一样,最主要的是本来脂肪像毛毛虫堆叠的杜太太,现在即使穿着冬天的大棉袄,也可以看出她形容枯槁的身体,整个人像被大棉袄罩住了,天气太热杜太太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粗糙的老脸居然热得泛红,额头上的碎发因为汗水服帖地趴在脸上。杜太太看起来邋遢又奇怪,像老了二十岁,静香觉得莫名其妙赶紧回了家。
回家去跟张彦提了这事,张彦也觉得这老太太也不出去跳广场舞了,一两月都见不着个人,最近居然变成这样了,奇怪得很,但是也就仅仅觉得奇怪而已。
夏天的日头越发烈了,楼道里传出了很奇怪的味道,一天天浓烈起来,大家觉得奇怪,找不到原因,直到有人说起好像很久没见杜太太了。有人心里一惊,仿佛意识到什么事,赶紧去敲杜太太家的门,如众人所料果然没有应答,那气味瞬间充满了恐惧的意味。邻居打了警察的电话,开门发现杜太太已经死了十天有余,面色都已经难以辨认,整尸体瘫在地上,流着黄色的尸水,这件事令所有人都感到心里发怵。
调了监控发现这个老太太每天化妆换衣服不是去跳广场舞,而是每天坐上同一辆公交,再坐下一辆公交回来,令人费解,静香被叫去协助调查,警察知道了死者有个环香的女儿,找到了环香的联系方式。
“是杜环香吗,我们是安定区警方,你母亲是不是叫杜芸,她在家猝死,已经十几天了,你回来一趟处理一下”
环香挂了电话,关于她母亲的记忆扑面而来,她没有落泪,平静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静香第一次看见了环香,一个高挑美丽的年轻女子,原来杜太太是真的有一个女儿的。这女儿也是怪异得很,这种事发生了居然如此平静,处理了母亲的后事,她搬进了母亲的房子住,独来独往,不久后静香发现自己怀孕了,而左涛已经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