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鱼
雨不间断地落了几昼几宿,野草根全要浸烂在地里,厚重的铅云仍还没有散去的意思。让家江的江水与两岸齐平,上涨的江水没了两岸上较为低矮的草本细枝,长在地势较高处的墨绿野草也只留了小半截的尖顶在冷水水面上颤栗。水再涨几分,恐就要溃堤。
袁六寝食难安,家中的地就在江边上,堤坝一但溃口,他家的田地首当其冲要受难,一年的劳作就打了水漂。平日里的便利此刻俨然成了一块高悬的巨石,成了点燃引线随时会爆炸的炸药包,时刻叫他忧心,挂记着,茶饭不思。
“轰”,天空一道响雷滚裂开来,荡起的余音震得房梁灰纷纷撒落下来,袁六听着噼里啪啦的轰鸣声,头脑里似落了地的西瓜,乍地惊得极清醒,他猛开眼,虎目圆睁,眼白尽是红血丝。一宿未眠的袁六翻身下床,他的老婆睡眼惺松,用着没睡醒的声音问:“老头,去哪儿?”没待袁六应答,床帐内传来如雷鼾声,袁六撂下句“真是个妇道人家”转身披上蓑衣,推门而出。
天尚微微显白,点点雨丝不间断地飘摇着,袁六眼前雾茫茫的,伸手只能看见模糊的黑影,难辩清边角。他拨雾徐行,双脚蹚着泥水,走到自家地时,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肚,袁六高抬腿轻放脚,一步一步往前赶,在淤泥里挣扎似地近了自家水田,瞧见河水裹着泥沙倒灌入田里,大股大股的黄水顺着堤坡直向下淌。江面波涛涌动,江水每拍一次江堤,江提抵抗洪水的信心便弱一分。袁六恍恍间竟觉得这受了日月蚀刻不变的堤此刻也惧怕来势汹汹的江水,遭不住似的,不停地抖动。
袁六心念不妙,倘若照这样下去,溃堤是迟早的事,先得探个究竟。他整了整身上蓑衣上了堤。
愈临近江面雾罩越浓,似一锅稠粥,袁六走在里头,眼晴被打湿了,亮汪汪的,面鼻湿润,眉毛睫毛胡子头发皆挂着水珠,像洗了把脸,缩在蓑衣里的身子也湿透了,大半是汗,他突觉凉意,不禁打了个大喷嚏,鼻前的雾被冲散了几分。
袁六站在提上四下张望,眼前茫茫雨雾,透过雾看,世界万物都朦胧了,呼啸的长风在空旷的田野上吹着口哨,雾照旧不散依旧灰白,吹走一片补来一片。
视线越往下越明朗,江水不时浮着残枝断木、破盆烂桶,还有花花绿绿的被套衣裤。袁六心想上游可遭了难了,这水不晓得卷毁了多少人家,让家江这段坝能抵挡得住洪峰过境?怕是难咯,一面想着一面沿着路朝上游走。
到了两岸距离隔得较远,江面较开阔的地方,袁六怔住了,他抹了抹眼角,吓得直哆嗦,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蔫巴了。他在白雾笼罩的江面中看见巨大黑影,他提心吊胆在原地等了几分钟,他以为是大木桩或是倒了的树,但大木桩终究没有飘流下来。他心里没了底,把握不住那是什么,溅水声使他无疑的是那是个活物。
袁六轻手轻脚地上前,越往向一步,水花溅落的声响越清晰一分,黑影也瞧得越清楚,那是一条他从未见过的大鱼,在水中翻腾,跃起潜下,大多时只露出个鱼背,血红的鱼鳞似将落下的夕阳,发着暗红的光,每片足足三块蒲扇大,鳞片光滑,在泥泞的洪波中出没上升下潜似出淤泥不染的白莲,成股的泥水从拱弧的两侧滑落,它灵活的身子欢快地在水里畅游,搅起水底纠缠的水草,浮起的水草随着巨鱼打转,转出几米宽的漩涡,水花溅起两米有余。
袁六瞠目,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大鱼,这定当是条百年鱼精,此时出来是不详的兆头,他抹了把脸,撇撇嘴道:“是个麻烦事!”
袁六回了村,消息一下子传开,村人都把洪峰的事抛到了脑后,都传着巨鱼,想着如何对付。
翌日,一大帮子人托上家伙什候在江岸两边,预备打个伏击战,镰刀锄头,石头钢叉,削尖准备当作标枪的木棍各在其手,个个都抖擞抖擞精神,屏息凝神,严正以待,生怕出了闪失惊了目标坏了计划,似乎那鱼是大伙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定要它血债血偿,天生的宿敌,这是人与自然的较量。
一刻钟、半小时、一小时……,已经过了昨日袁六发现巨鱼的时间点,众人仍不见踪影,那些清晨爬起床来看热闹的小孩觉得无聊,又冻又困,早支楞着身子梦游似的回屋睡回笼觉去了,大人们也倦意难耐,传染病似地哈欠连天,从岸这头传到岸那方。
哗啦啦,江面传来破浪声,此刻雾已散得只剩几缕,伏卧的众人瞧见那巨鱼的真模样,心中又惊又喜,那鱼比袁六昨天说的更大,鳞片足有窗户大,通身火红,在江中自由游荡、嬉水。
袁六双手一撑,蚂蚱似的弹起,站在江岸上,振臂一呼,两岸响应,身旁与对岸众人按着预先准备的计划,只见手执削尖木棍的青年壮汉使尽臂力腰力将标枪掷了出去,宛如闹天宫时,众天兵天将要齐力治住那泼猴。刀削的尖端划开空气,割断雾缦,箭矢般直直地奔向江心,有的入了水,有的擦过大鱼滑亮的鳞片,发出铮铮声,未留半分划痕。
鱼怒了,用两块门板大的尾左右横扫起江水,甩向岸边,冲倒大片人,袁六的脸中了招,辣辣地痛,似被人隔空打了一巴掌。袁六气恼,扯着嗓子大喊,新一轮的攻击有了成效,有的尖木标枪斜插入了巨鱼的鳞隙,巨鱼甩掉大部分尖木刺,鳞片被活脱脱被撬下一片,巨鱼败下阵来,渐渐没了动静,沉入了高涨的江水里,江水冒出红油似的血水,湍急的水流散发出呕人的腥气。村民等了几分钟未见鱼的尸体浮上来,明白那鱼八成是跑了。
袁六俯身探出身子,伸手将水面上飘来的鱼鳞把住,费了老大力气把它托上岸。那通红的鱼鳞尖端是螺青色,表面布着树根四的纹路,上手去摸,粘手,隐隐又折射出五彩霞光。
临近傍晚,大伙还传着午间那杀巨鱼的场面,明日要再去一趟,定要将大鱼抬回村。
次日众人又上了江堤,乌泱泱的人比昨日多了一倍不止。江面上一片平静,袁六让后生抬着昨日收的战利品——鱼鳞——站在江边。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在岸边一堆杂物中发现了一妇人,妇人身上无伤,只是昏迷不醒,妇人被抬到袁六跟前,她被平放在地上,袁六听了呼吸,号了号脉,掐了人中,不见动静,打算差两个后生将她先抬回村。妇人忽然大叫醒来,老六问她是否是上游人家,妇人说,昨日我家男人出门,没有归家。她问众人是否看见,众人只是摇摇头,妇人站起要继续去寻,转眼看见鱼鳞,大喊一声,倒入江水中,在接触到水面的那刻化作了一滩泡沫,泡沫被开散出青烟,不一会儿消散在了天际。众人目瞪口呆地惊散了回家。
傍晚时分,让家村周围一片宁静,天空有朵朵棉云,夕阳时隐时现,即将坠入山群。轰,大地颤了一下,洪峰过境,让家江的堤溃口了,哭声、叫喊声、叮铃咣铛的锅碗瓢盆相撞声、急促的步子踏地声此起彼伏了好一会儿,一刻钟后混浊的江水吞噬了田地青苗,流过了低洼的土地,没了枝桠,湮灭了人声鼎沸,吞吃了屋角房梁。村人都站在半山腰,望着恣意泛滥的洪水填平每一隅,往昔就淹没在自然之物下,不复存在。
四下一片静谧只有流水声与低声啜泣。黑厚棉云中透出缝隙,余晖斜射在汪洋上,让家村的位置,一望无际的黄汤水上浮着各式各样的物件,锅碗瓢盆,凳椅柜箱。
袁六揉了揉泪眼,笃定了,他瞧见两个的黑影在水中若有若无,不时露出脊背,激起水浪,鳞片在灿烂的夕阳下亮堂堂地,闪着金光,一前一后的身影朝着水漫向的方向游去,一片鱼鳞在让家村上像星子一般忽闪忽闪,徐徐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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