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屋外,徒弟站在门口。他已经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再向师傅辞别后就可以回家了。阵阵敲打声不绝于耳,他望了望不远处的剑铺,袅袅青烟如往常一样飘飘荡荡,只是今后他再也看不到了,更不必提,他已经不再像初来拜师看到青烟时那般雀跃不已了。
徒弟紧了紧拳头,终于抬手敲门。屋内应声后,徒弟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便推门而进。
师傅坐在桌边,手中拿着一把铁剑,仔细地端详着。
徒弟拱手作揖,低着头说:“师傅,徒儿今天就要回去了,特此辞别,感谢师傅多年对我的栽培。”
师傅放下手中的剑,径直地望向徒弟:“还记得你来这里几年了吗?”
徒弟放下双手,望向师傅,又忍不住移开视线,说:“已经十年了。”
师傅点了点头,说:“确实啊,十年了。想起当初,你刚来拜师,一心想成为一名铸剑师。而这十年来,你日夜勤学苦练。如今,你觉得你成为了一名铸剑师了吗?”
徒弟忍不住又低下了头,沉沉地说:“对不起,师傅,徒儿太过愚钝,这十年来未铸成一把好剑,所以十分惭愧,徒儿没能成为一名铸剑师。”
师傅笑了笑,说:“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知道你很努力了。多年来,有很多跟你一样的人,怀着成为铸剑师的憧憬来到这里,而一年、三年、十年,甚至几十年之后,终究还是没能铸成一把好剑,只能遗憾地回家了。你不是第一个,而且我相信,你也不是最后一个。所以,你不必觉得惭愧,更不必看轻自己。成不了铸剑师,回家也可以当个好农夫。”
徒弟攥紧了拳头,沉默不语。
屋内一片寂静。
“可是,师傅,我还是有些不甘啊。”徒弟抬头望向师傅,用力地说道。
师傅敛起了脸上的笑意,也直直地望向徒弟,然而没有回话。
“这十年来,我废寝忘食,勤学铸剑之术。可是,为什么就是铸不出一把好剑呢?我这么痴迷铸剑,我这么努力铸剑,为什么就不能铸出一把好剑,成为不了一名铸剑师呢?这是为什么啊?师傅,徒儿不知,您能告诉我吗?”
师傅依旧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有些激动不已的徒弟。
过了一会儿,师傅才开口说道:“可是,你不是已经决定要走了吗?既然已经放弃了铸剑,何必又执着于原因?”
徒弟抿了抿嘴,不由得再次移开直视师傅的眼睛。
师傅继续说道:“其实,你早已知道答案的,不是吗?”
话音刚落,徒弟的脸顿时抽搐了一下,微皱的眉头更加耸立,仍有不甘地回答道:“是啊,我早就知道的。您常说我铸剑灵性不够。可是,十年了,我已经找这灵性十年了。尽管我把所有的铸剑之术学得熟烂于心,可是我还是没有找到这铸剑灵性啊。”徒弟使劲地咬了咬牙关,长长地吁出埋在胸口的一口气,继而又侧头望向窗外的剑铺,只见青烟变成了浓烟,传来的声音也变成更加激烈的捶打声。不知今天会不会好剑会出现呢?今天又会出现几把好剑呢?
徒弟想着想着,不禁轻笑了一声,回过头来继续望向师傅:“灵性,这个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十年来,我不断地尝试,不断地寻找。可是啊,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找到它,更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它。每当仔细想想的时候,就觉得它比死还要可怕,起码我知道我终有一天会死去。”
师傅一边认真地聆听着,一边低头看着桌上的剑。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是伸手拿起这把剑,把它递向徒弟,问:“这把剑,你还记得吗?”
徒弟上前接过剑,仔细地看了看。这把剑质地松散,塑形粗糙,显然是一把未经扎实捶打的稚嫩之剑,根本不值得在意。他也没能看出这把剑有什么特殊之处,因此,更加不记得见过这把剑了。于是,徒弟疑惑地摇了摇头。
师傅笑了笑,说:“这是你初来那年铸的第一把剑。”
徒弟听了,有些吃惊,毕竟师傅曾经说过,一把不合格的剑只能被扔进剑炉,直到铸成好剑为止。但是看到这把粗糙之剑,他又有几分欣喜,毕竟现在还有一把他自己铸造的剑存在,于是忍不住又摸了摸。
“铸剑的灵性在于铸剑者铸入的精魂。正如这把剑,虽然它没有达到削铁如泥的标准,但是它铸有你的精魂,自有存在的意义,起码对你来说是有意义的。”师傅望着徒弟有些迷茫的神情,起身慢慢地走到窗口,热闹的剑铺映入眼帘。“铸剑即铸魂。世上会有很多剑出现,每把剑都铸有铸剑者的精魂,所以这些剑都是独一无二的,都值得被爱惜和珍藏。”
静静地看了一会剑铺,师傅转身凝视着徒弟,继续说道:“但是,只有经过千锤百炼始得炼铁成钢般精魂的铸剑师才能铸造出绝世好剑。因此,想要成为铸剑师,必须不断地反复地锤炼这些还不够精湛的剑。确切地说,与其说锤炼的是剑,或者剑艺,倒不如说,锤炼的其实是铸剑者成为铸剑师的精魂,对铸剑百折不屈的执着精魂,而这正是成为铸剑师所要具备的灵性。”
徒弟认真地听着,手中的剑越握越紧,眉头也依旧紧锁,带着几分疑惑,恳切地问:“可是,师傅,我已经如此执着地铸剑十年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铸成铸剑师的精魂啊?”
师傅又笑了笑,走到徒弟的跟前,拿过他手中的剑,反问道:“你觉得,这把剑能重铸成为一把好剑吗?”
徒弟怔然无言,看了看师傅,又看了看师傅手中的剑。
屋内又是一片寂静。
师傅不再勉强,温和地说:“好了,既然你已经决定放下,那就大步地往前走吧,前方总会有路的。回家吧。”
徒弟迟疑片刻,便收起木然的神情,再次拱手作揖,犹豫地离开了。
二
徒弟踏上了回家的路。
剑铺早已消失在徒弟的身后,可是他的耳边总是萦绕着捶打剑身的声音,这使得他不得不再三回望。
徒弟越走越焦躁,本以为放弃铸剑后,压在心中的石头会消失,不想这块石头反而越来越重了。他烦闷地越走越快,可越快就越累,直到最后再也走不动了,只好暂作休息。
徒弟疲倦地闭上眼睛,猛然间,又睁开了双眼。伸出双手,他没有看见刚刚出现在脑海中的自己铸的第一把剑。
徒弟怆然地低下了头,临走之前师傅问他的那句话开始不停地在他的心里回荡着——你觉得,这把剑能重铸成为一把好剑吗?其实,在师傅问的时候,他就在想这句话的答案。可是,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啊。如果说不能,他有些不舍,更有些心痛,毕竟成为铸剑师是他从小的夙愿;可是,如果说能,他又有些害怕,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一定可以铸得精魂,成为铸剑师。十年铸剑,无一好剑,这样煎熬的十年还要再有多少个?他想也想不清楚,可是忘也忘不掉,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一路走走停停,思来想去,不知不觉中,徒弟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村中,家家炊烟袅袅,劳作一天的农夫们都背着自己的农具,朝着等待自己的家走去。迟缓的步伐有些疲惫,却显得怡然自得。
徒弟望见自己的家也在冒着炊烟,这个家也一直都在等着他。已经十年没回家了,爹和娘看到自己回到家,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徒弟高兴地加快脚步,提了提手上的包袱,陡然又变得愁容满面。他没有什么可以骄傲地带回家的东西;如果现在没有,那么今后成为农夫的他,可以与其他农夫一样每天欣然地背着农具回家吗?
徒弟又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一步又一步地朝着家门走去,可是一步比一步沉重。最终走到了家门口,徒弟站在门口,忍不住停下推门的双手。他痛苦地低着头,闭着眼,思绪万千。
徒弟最后睁开双眼,深深地吁了一口长气,收回推门的手,毅然地离开了。
这不是他的归属,他快速地奔向那个呼唤他的剑铺。
三
徒弟拿回了自己的第一把剑,郑重地将它投入到剑炉中,不一会儿,铁水流出,进入到剑模之中。徒弟如往常一样,开始拿起一把铁锤,朝着剑身不断地捶打。或重或轻,或急或缓,仿佛诉说着徒弟铸剑以来的种种。像一首赞歌,激情澎湃;又像一曲哀乐,如泣如诉。只是,徒弟不再像以前那般犹疑,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急迫。
徒弟忘我地捶打着,一把崭新的剑在流逝的时间里终于被重铸而成。
徒弟捧起这把剑,送到师傅手中例行检验,说:“师傅,这是我的第一把剑,但已经不是我的第一把剑了。”
(一审编辑:王之然)
(二审编辑:于一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