蔼蔼停云,濛濛时雨。也许很多人都没有注意过樟树的花吧,细细弱弱的白绿色小花有时会被叶片遮蔽,但花精致且默默地香。那种香法,提神醒脑,又明心见性,既不会过于微渺也不会过于盛大。
在这种清香中,我惯常一个人沿着文院门口右手边的石阶拾级而上。前十节台阶拨外婆的电话,响过十节台阶,再拨打第二次。外婆不习惯随身带着老人机,总要赶到房间拿手机。于是我们约定好了第二次再正式通话。每次通话的内容倒是大同小异,通话历时一段桂花路,只不过慢慢的我觉得这更像一场洗礼。有时她忘记充电,有时担心她觉得我烦,没有与她通话的桂花路,我听各种民谣,而最近只单曲萧煌奇的闽曲《阿嬷的话》。
有人说,闽南语终归深情,讲时像有千山万水飘去。阁楼亭台,胡同弄堂,窗户隐约有光闪瞬。有情人不敢抬头,期期艾艾,吞吞吐吐,讲只字片语,言有尽而意无穷……在闽南词腔之中,在克制不住的回忆之中,我觉得我比外婆想我更想她。
一
在细汉的时阵阮阿嬷对我尚好 (在小时候我的外婆对我最好)
甲尚好的物伴拢会留乎我 (把最好的东西都会留给我)
我从小就爱吃各种各样的糖,可二十年来,我觉得最好吃的还是那种一毛钱一颗的话梅糖,一个话梅子包裹着一半的冰糖糖衣。小时候依偎在外婆身上,开心地吃完糖衣,外婆还会把话梅子砸开,将里面的果仁递给我吃。那段清贫而充实的时光啊,那差不多是我童年最心满意足的味道了。后来吃喔喔奶糖,吃大白兔奶糖,吃俄罗斯紫皮糖……通通不如外婆买的一毛钱一个的话梅糖。
每年大年初一去外婆家拜年,她明面上给每个小孩的红包都一样。但她会偷偷把我拉到房间,左顾右盼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后,再从最内的口袋掏红包给我,跟我说不要告诉别人。外婆身上的衣服好像有无数口袋,衣服内衬也缝着暗格,我后来才知道那是那一代人年轻讨生活时笨拙的自我保护方式,是他们的安全感来源。
我是家族最小的孩子,去年春节所有已经工作了的哥哥姐姐或厚或薄,都给外婆包了过年红包。只有我和妈妈在的时候,她硬要塞给我压岁钱。我推辞不要时她还是左顾右盼,然后不由分说地往我口袋里塞。妈妈说:“大家都给你包红包了,不能她还跟你要钱。”外婆突然带哭腔:“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我的细憨仔给我红包的那一天。”
二
伊定定叫阮著要好好仔读册 (她常常要我一定要好好读书)
伊嘛定定带我去幼稚园看人在七桃 (她也常常带我去幼稚园看人在玩耍)
外婆说,如果你真心想请别人吃什么东西的话,应该直接递到别人面前说来一个,而不是不痛不痒地问你吃不吃。因为大部分人都会说不吃。
外婆说,请客人来家里吃饭一定要准备超过食用量的饭菜,这样客人才会放心开胃地吃,看到仍然还有剩余的时候也会比较舒服。
外婆说,汗流浃背浑身发热时不能灌凉水,别人坐得发烫的椅子不能马上坐下。
外婆说,衣服可以不花里胡哨,可一定要干净整洁。
因而她每晚睡前都会把隔天要穿的衣裤沿缝线叠好,压在枕头下面。这样第二天早上起来,穿的衣裤缝线分明,而且没有其他褶皱。
我六岁之前,是外婆绑在背上长大的。她潜移默化地将许多生活习惯和为人之道融入我,成就最初的我。
七岁那年我上小学,我们家搬家。见外婆,要走一段路。去外婆家,她会从各个口袋掏出不同面值的纸币,让我买文具买书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然后临走时她说送我,走出小巷,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路口,快到我家了,她说“你走吧,我就不送了”。然后她一直站着看着我,一直到我进家门。她每次见到我都很开心,但每次都会找机会骂我爸妈——别让她来了,总害我担心。
在老区拆迁重建,舅舅姨妈都搬了家后,两鬓成霜的她越来越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独居的她总学不会用数字电视,日复一日地在木藤椅上从早坐到晚,寂寞得像老院子里古井边干枯的龙眼树。于是二十岁的我从大一寒暑假开始,总扛着电脑去给她放芗剧和歌仔剧。我离开时她总在门口看着我回家的背影,然后打电话骂我爸妈——别让她来了,总害我担心。
三
大汉了後 才知影阿嬷的话 (长大之後 才知道奶奶的话)
我会甲永远永远放块心肝底 (我会将它永远永远放在心坎里)
李银河说:“精致的生活首先是清醒的,不是懵懂的,即意识到自身存在的;其次是平和的,不是不安的;再次是喜乐的,不是痛苦的。”我眼见万帆竞发,目睹风云千樯,在很多次发令枪响时,其实我并不知道奔跑的意义,但还是跟风从众向前狂奔,追求一些并非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直到现在才发现,在翠微淡淡、草木葱茏之中听听外婆的闽南语是一件比睡前听苏打绿的无眠还要舒适的事。
然而,外出求学后,需要历经多种形状的乡愁,像是每一间沙县小吃店里馄饨蒸饺上的辣子,像是不加蒜蓉芝麻酱的正宗臭豆腐,也像是街头巷尾的长沙塑普……我听闽语讲闽语的机会愈发得少,除了在古汉课上。
闽南语保留了相当成分的上古汉语的语音与词汇,其子音(声母)直接继承上古汉语的声母系统,保存着七声八调,而这些是古汉老师告诉我的。当蒋老师说你们应该对自己的方言有最基本的了解时,我内心的愧怍浓郁得舌尖发苦。闽南区的我成了古汉点读机,但总有一些基本词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念,喜欢较真的我会问爸爸某个词该怎么发音,语音不标准的爸爸会问外婆该怎么发音,不识字也不会讲普通话的外婆,成了我俩的老师。
闽南语里,外婆的发音是瓦嬷,也叫阿嬷。发音时舌放平,舌头中间微隆,声带颤动。双唇合拢,气流从鼻腔出来,打开。
阿——嬷——
(一审责任编辑:丁小璇)
(二审责任编辑:范诗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