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是中国话剧运动乃至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极富天才智慧、崇高信仰以及现代生命意识的文学艺术大师,在1933-1942短短十年间,创作了“人生悲剧命运四部曲”——《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刻画了蘩漪、陈白露、花金子、愫方等一众意蕴深厚的悲剧形象。由于家庭原因,曹禺从小就受着中国传统戏曲艺术和西方基督教文化的熏染,而这两种底蕴也正是他作为戏剧大家登堂入室的垫脚石。基督教的原罪意识、世界末日意识、拯救意识以及博爱精神,无不贯彻于情节终始,也映射在最具代表性的女性悲剧形象蘩漪、花金子、陈白露之中。“基督精神”中的救赎与复仇是曹禺戏剧的两大思想内核,也是剖析这三个女性形象的重要切入点。
“画地为牢”的爱情与家庭
爱情,是艺术永恒的主题,也是人类最刻骨铭心的情感。而曹禺笔下的爱情,简直像一颗苦糖——蘩漪是被周朴园囚禁的金丝雀,周萍不是她的神灵,而是将她推人深渊的魔鬼。花金子要焦大星和仇虎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急切地想要掌握主动权,可依然无法摆脱“被抛弃”的下场。陈白露不是高吟“日出”的诗人,也无法完全融入所谓上流社会,她想要忠贞不渝的爱情,也在纸醉金迷里逢场作戏,诗人、方达生、潘月亭、张乔治,都不是她的良人。她们都有着作为一个女人对爱情的近乎本能的执着,可这样的爱薄如蝉翼,一触即碎,梦醒了,只余满身伤痕。蘩漪嫁到周公馆十八年,“心被磨得像石头一样”,“我已经疯了,你不要管我”,她试图掩盖不堪的真实的自己,可喷涌的欲望不允许她这样做。她揭周朴园的伤疤,对周萍声泪俱下地哀求,都没能换来一丝爱,有的只是相互折磨,两败俱伤。花金子谴责焦大星是个“窝囊废”“受气包”,“你还不配要金子这样的媳妇”,一头充满野性美的花豹与一头勇猛粗犷、浑身散发着荷尔蒙气息的狮子相互吸引,相约逃离死地,奔向自由,可狮子在长啸一声后轰然倒地,只留下花豹在原地舔舐伤口。金子即使乘上了火车,也永远无法抵达梦里那个铺满金子的地方。陈白露不同于二人的在于,她虽然看清了情爱的缥缈与生活的“真相”,但“清醒着沉沦”往往更加痛彻心扉。她被“露露”和“竹均”来回撕扯着:一方面贪图作为“高级交际花”给她带来的虚荣,另一方面又放不下曾经那段美好的回忆和那个纯粹的自己。于是渐渐习惯了戴着面具生活,不敢正视自己的心。畸形的爱恋摧毁了她们的精神世界,以至于变得扭曲、偏激、丧心病狂。可其实,男人,或者说爱情,对她们来说,更多的意味着自由,她们不想被束缚,不想被压迫,只想要无所顾忌、轰轰烈烈地爱一场,活一场。蘩漪跪着企求周萍带她离开,“这屋子里闷得厉害”,她要逃出去。花金子毅然跟着仇虎去那个“大人、孩子,天天在过年”的好地方,火车同样象征着希望、自由与自渡。仇虎料到是死局,问金子是否后悔,可她说“我一辈子只有跟着你,才真象活了十天。哼,后悔!”逃亡于她,反倒是快活的。陈白露想要财富自由,可也有一些破碎的瞬间,她想要精神自由,“我喜欢太阳,我喜欢春天”,潘月亭让她关窗户时,她执拗道,“我不关,我不关”,因为只有窗户才通向外面的世界,太阳和春天才是一颗自由灵魂的归宿。她们要活着,只为自己,而不为其他任何。她们都想要逃离,也许觉得有一个很远很远地方——在那里,她们不是妻子,不是母亲,不是儿媳;更不是物件,不是动物,不是躯壳——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他救与自救
蘩漪、花金子与陈白露三人命运最大的共同点无非是身陷囹圄,而作困兽斗,在顺从与反抗之间,经历了漫长的救赎与再生。在挣扎之初,她们都还只是忍气吞声、假意逢迎,或是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可现实无比残酷,当头一棒让她们堪堪清醒过来。最甚者蘩漪,在周朴园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枕边蹉跎了十八年,一步一步变得面目全非,可这并没有换来周朴园的怜悯,与周萍的乱伦爱情复燃了她的激情,她要得到周萍,疯批且偏执,可这就是她的自救,哪怕以卵击石,她也要放手一搏。花金子的自救是三人中最为酣畅淋漓的,也就此打破了先前的枷锁,当然她最终的迷失也是避无可避的。她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婆婆非人的凌辱,只能背地里挑唆大星一起诅咒她,大星救不了她,因此在仇虎占有她并且提出要带她走的时候,她也只是稍加犹豫,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呵,作为一个女人,叛逃了家庭,这是一个无法抹去的、巨大的污点,但她管不了这么多,她只知道仇虎能拉自己一把,她要去追逐她的人生了,可最后仇虎又离开了,也许还留下了肚子里一个同样带着“复仇”镣铐的孩子,自救这条路,于花金子而言,才刚刚开始。而陈白露,对于方达生、潘月亭分别对她精神上和物质上的“他救”欲拒还迎,这些非但没有感化她,反而成为她对自己的从最开始的精致的爱到后来的自甘堕落,并最终走上绝路的催化剂,她是分裂的,纠结的,无措的,结束自己混沌的生命就是她的自救。但不同的是,除了这些,陈白露还有对“小东西”的救赎,来自于“基督精神”中的“平等”与“博爱”。她冒着生命危险救下“小东西”,对于更弱者的同情在此刻战胜了理智,人与人应当是平等的,可弱小如她,尚且虚与委蛇,更无力护住别人;强大如金八、黑三,只手遮天,让人闻风丧胆。尽管弱者的救赎不过抱团取暖,却也得见曹禺作品中残存的亮色。
以死换生式的毁灭性复仇
“世界末日”是基督教教义之一,认为终有一日现世将最后终结,所有世人都将接受上帝的最后审判。得到救赎者升天堂享永福,不得救赎者下地狱受永刑。魔鬼也将被丢下火湖。基督教又强调博爱、退让和宽恕,很大程度上是反对复仇的。因此,“基督精神”中的复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毁灭,是站在生的对立面。蘩漪和花金子就是站在了爱与恨的两极,“爱,恨不能将对方融为一体;恨,忍不住将对方烧成灰烬,与‘敌方’进行殊死拼搏”,以死换生,向死而生。蘩漪是个受过新式教育的旧女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要被困在那个“阴沟”里,“直到我死的那天才算结束”,她走投无路了,她只能鱼死网破,撕开周朴园建立的所谓“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最后一层遮羞布,她要拉着所有人下地狱,这就是她的复仇,什么“最残忍的爱”,什么“最不忍的恨”,她只要“爆炸”,要这一切崩溃。花金子也有同样的歇斯底里,“我是偷了人,我进了你们家的门,我就没想好好过。我厌弃你,你待我再好,我早晚也要跟你散。”她曝光扎满钢针的木人,冷酷地瞪着大星的鞭子,抵挡婆婆打向她的铁棍。她真的这样想这样做吗?发自内心的想看到这一幕吗?我们不得而知,可那一刻,她只想挥舞着利剑,疯狂地刺伤焦母和大星,血肉淋漓才能让她觉得畅快。陈白露服下安眠药自杀,杀死她的,是潘月亭的破产,张乔治的猥琐,一张张欠条,人情的疏离,生活的重担,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她对自己绝望,也对社会绝望,最终走向了不归路。虽然没有她二人那样的闹剧上演,或者说她相较于二人更像是一个旁白,可她依然逃脱不了局中人的命运,“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大幕落下,一切归于沉寂。陈白露与蘩漪都有着被现代文明唤醒的灵魂,一个沉落于都市物欲的泥沼无法自拔,一个困在表面风光,实则被封建强权阴影笼罩的大家庭。她们反抗了,结果死的死,疯的疯,可或许也只有这样的结局才是她们的“生”,漂亮的“生”,真切的“生”。
“基督精神”不仅是曹禺戏剧创作结构模式的理论基础,同时也是这些剧作中各类悲剧人物塑造的重要依据。蘩漪、花金子与陈白露——一个成长于贵族家庭,接触到资产阶级新思潮,却被一个心狠手辣的“暴君”所控制;一个真正近乎“原始人”,勇敢逃离软懦的丈夫和恶毒的婆婆,奔向新生活却又坠入另一个深渊;一个女校高材生,受了个性思想解放,却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被“黑暗”吞没——可怜,可恨,可悲,可叹——这是三人的命运——“她有火炽的热情,一颗强悍的心,她敢冲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兽的斗”。在三人身上,都有着基督教“平等”“毁灭”“救赎”“博爱”的精神,这也是她们敢爱敢恨、自我救赎并走向复仇的悲剧底色。曹禺的悲剧艺术风格是“大悲、大恸、大彻、大悟”——“日出”之前的“雷雨”,猛烈地冲刷抽打着黑暗阴森的茫茫“原野”——蘩漪、花金子、陈白露三个典型的女性悲剧形象,有着许许多多的相似之处,却也演绎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剧本。
(一审编辑:张艺涵)
(二审编辑:江瑾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