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阅读陆键东老师的《陈寅恪的最后20年》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感受到彻骨的悲凉与寂寞向我袭来,我无处遁逃,多次热泪盈眶。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那份孤傲与清高,尤其是那份“独立之精神”,在陈寅恪的身上显示出鲜活的生命与文化意义。
陈寅恪生于1890年,其祖父是光绪年间积极参与维新变法的湖南巡抚陈宝箴,其父陈三立(散原)作为近代著名诗人与谭嗣同、丁惠康和吴保初并称清末“四大公子”。陈寅恪幼承家学,长而留学海外。1925年回国执教于清华大学,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并称为清华国学院的“四大导师”。此后,他先后在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香港大学、燕京大学执掌教席。1949年南下广东,先在岭南大学后在中山大学担任教授。1969年在“文革”的动乱中忧愤抑郁而死。
《陈寅恪的最后20年》这本书从陈寅恪先生晚年的生存状态和人际关系入手,描写了他在岭南的生活,并探索了他的内心世界和精神特质,为我们塑造了一位独立自由的知识分子形象。作品中,作者用充满激情与苍凉的笔调,按照时间发展顺序,对陈寅恪的最后20年(即1949年至1969年)的生活作了透彻清晰的言说,读之令人不由自主地循着大师的足迹,去进行那沉重而神圣的文化和精神漫游。“不生不死度残年,竟日沉沉寤寐间。夜半虫声忽惊觉,魂归何处瘴江边。”他晚年的岁月无疑是悲凉而凄冷的。他盲目膑足,深受病痛折磨,在承受身体上的痛苦的同时,还要忍受政治风云强加在他精神上的苦难。他尽管深受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痛苦,但是仍凭借着自身坚强的意志与不屈的精神,在苦难历程中留下了孤独而坚定的身影,带给人们无穷无尽的文化的力量和人性的震撼。阅读此书,我不仅看到了他在学术田地里努力深耕的坚定身影,也听到了他在人生道路上艰难蹒跚的沉重足音。
很难想象,在那样一个混乱动荡的年代,他这样一位盲目殡足的老人,竟以“惊天地,泣鬼神”的毅力完成了十数篇论文、三部专著,共计100多万言,为后人留下了巨大的文化学术遗产。他用诗证史,挖掘了小人物如柳如是、孟丽君、陈端生等的生活世界,借“红妆”之身世与著作以“察出当时政治、道德之真实情况”,叙史议史,臻于中国史学研究的高峰。三十年后风行至今、影响甚巨的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是对陈寅恪治史方法的传承和发扬,极大颠覆了传统的历史研究范式,开启了新的史学研究气象。熔“史笔诗心”于一炉的《柳如是别传》是他的代表作之一,这部长达八十余万言的皇皇巨著,征引儒法道释、经史子集、笔记小说多达六百余种以上,足见其博大精深、清严端谨。
我震撼于他意志之坚强,也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在风雨飘摇的晚年仍然在治学之路踽踽独行?“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日久,共三光而永光”,看到他在为王国维所作碑中所言,我想我知道了他尽管痛苦,却仍要背负着沉重的文化“十字架”继续前行的答案:这是对自由精神的追求,是对历史文化的眷恋。
在他的理解中,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必须脱掉“俗谛之桎梏”,真理才能发挥,受“俗谛之桎梏”,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亦不能研究学术。实际上,陈寅恪先生一生为学术而生、为学术而死。从拒绝国民党的专机到拒绝与共产党的合作,包括在政治敏感时期多次拒绝党的高级干部的邀请,甚至直言要求毛泽东或刘少奇给他一张允许证明书,以当做挡箭牌等等,这些都体现出他不问政治和追求学术独立自由的信念。他所强调和一生践行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已经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共识。而他内心浓郁的历史文化情结使他对历数千载之演进而渐衰的传统文化,有一种至死不渝的眷恋,一种“与之共命”的信念。这使他尽管生命中的最后二十年处于衰老病残、冷清寂寞、寡欢沉郁的凄楚状况,却仍以浓郁的文化情怀抗拒冷酷的现实。
早在1927年,当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后,他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序》中如此评说:“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度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即同尽?”生前,二人是“许我忘年为气类”的相知;身后,王国维的心曲由陈寅恪来阐发。但是不同的是,王国维“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乃以身殉道也;而陈寅恪却是以生守道。死是容易的与超然的,生却充满了艰辛与痛苦。就二人承受的“文化苦痛”而言,陈寅恪比王国维更甚。但是,他仍然坚韧地活着。他作为文化的承续者,毕生孜孜以求的是“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期待华夏文化“终必复振”。在理性丧失与狂热的年代,他用自身对文化的寂寞的求索守住了属于自我的小小的宁静。在文化求索的长河中,他的意志历经苦难岁月的消磨而始终不渝,为后人留下了孤独但始终坚定的身影和流传千古的足音。
他曾言:“贤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以他的通识和对历史的洞察,他不会不知道时代潮流的伟力,不会不知道维持自我生存的“正确”做法。但是,面对学术争议从来保持沉默的他,在面对激烈的“政治批判”时,却难以保持沉默。他掩饰不住自我的愤怒。于是,作为“拙者”的陈寅恪,在疯狂的年代发出了个人生命泣血的呼号与宁折不弯的呐喊,表现出沉重与坚执的生命力量。但这也注定了他的悲剧。当传统士人的单纯与傲气、热忱与固执浸染其身,便形成了他独特的文人气质。而一旦这种文人气质与时代发生冲突,那么悲剧就于此诞生。这种冲突引发的悲剧具有跨越时空的力量,从而带给后世学者无穷的震动与悲凉。可是,历史会惊讶地发现,后世继承其衣钵者,依然会深深痴醉于此,“虽九死其犹未悔”。陈寅恪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纯正的人文主义者,他在时代的困境面前自觉承担起历史文化的重负,体现出高贵的书生风骨,令人无比敬佩叹服!
龙思友(一审编辑)
郭瑶(二审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