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青葱枫树正值茂年,无数浪漫的故事在枫叶的摇曳声中被娓娓道来;许多年后,残红凋朽的枯树落叶飘零,枫树成了乱世残年的化身,仿若泣诉着遗迹的倾颓、浪漫的销毁。许多年前,关于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在文人笔下诉说着爱情的纯真和自由意志的萌芽;许多年后,关于才子佳人的故事在余华笔下与鲜血淋漓的残酷、冰冷突兀的死亡为伍。1988年,余华的《古典爱情》以古典笔法承载先锋意识,戏仿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模式,却隐射出先锋小说家冰冷的无意义感——古典的爱情模式被摧毁,现代的爱情模式未能建立,爱情的意义趋于虚无。对于《古典爱情》的阅读,是一场与意义感对抗的旅程。
爱情题材的创作在古典小说中十分显著,历史上亦有《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的佳作。用鲁迅的话来说,传统才子佳人小说总是“文雅风流”,“功名遇合”,“始或乖违,终多如意”,总是穷书生遇见情投意合的富家姑娘,用才华突破门第障碍最终幸福的故事。《古典爱情》仿照古典小说爱情模式,主角同样是书生,只是更为贫苦、更为平庸;行程同样是进京赶考,只是母亲以死烧毁他的退路;一见钟情者同样是绣楼佳人,只是身份更为神秘。第一部分走入古典小说的庸常,黄色大道、桃柳、桑麻、仕女游人、绣楼以及霞裙月帔、金衣玉身、香气袭人的美貌小姐,用古典意象堆砌出我们熟知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但先锋者的书写并不是传统的复述。故事急转直下,柳生科举不中,“行至那富贵的深宅大院前,展示给他的却是断井颓垣,一片废墟”,绣楼不复存,小姐惠亦是无影无踪,数月前的互生情愫仿若梦境,空留如管家的叹息中的“昔日的荣华富贵啊”一般转瞬即逝,揭示着古典爱情的脆弱。但余华对古典爱情的解构书写并未到此结束,繁华的彻底败落、人人相食、菜人的惨烈、惠的悲惨死亡相继在故事中出现,把血腥带入古典爱情,“撕裂般的长嚎”“撕心裂肺的惨叫”破坏了古典爱情的浪漫,在动荡的社会中,不仅是爱情死去,人自身也无法生存。柳生亲手结果了惠,也结束了他对与美丽小姐相恋的爱情的期盼。至此,支撑着柳生的功名心消散,故事渐渐由爱情的消亡走入意义感的幻灭。
此时的故事进入回环,数年后,繁华重生,柳生走在熟悉的“黄色大道”上,行为举止却变得恍恍惚惚,又见绣楼,似乎一场古典爱情即将诞生。但此时的深宅大院不再是以前的深宅大院,这里的小姐并不希望与破落的柳生开启新的爱情,只得让柳生在怅然中想起从前小姐的种种好处。在柳生的幻梦中,似乎无论哪位小姐都是他心目中的模样,亦如才子佳人中的小姐一般,只需要有钱、貌美和欣赏书生这些特点,小姐成为象征着成功、浪漫的符号。但余华却打破柳生的幻梦,惠只得再次浮入柳生心中,成为唯一的选择。所以此时惠的复生恰到好处,但惠复生的被打断更显荒诞,犹如溘然碎裂的瓷瓶,在浪漫诞生后无声消解。惠的复生本来能让人想起《牡丹亭》中杜丽娘的为爱复生,结局就此该完满,但柳生的好奇让惠失去复生的可能,柳生的寄托和对爱情的向往再次被打破,空留凄然垂泪的遗憾。
某种意义上,余华对古典爱情的重新书写是一种对古典爱情的怀疑和解构,在余华的笔下,原本看似坚不可摧、理所应当的古典爱情模式变得十分脆弱,正如繁华幻梦,虽然美丽,可是易碎。
才子佳人的爱情除了男女真情外,瞩目的还有某种意义上的“门当户对”——不是指门第,而是指故事发展中才子的成长,他用才华可以获得蟾宫折桂的荣誉,因而摆脱了穷小子的身份,得以和佳人相配。但是余华的设计十分巧妙,他用一对并不门当户对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向古典爱情发问:倘若才子有才,但并非功名之才,倘若小姐有情,但不能冲破世俗,古典爱情会落入如何境地?余华用《古典爱情》回答:爱情会消亡,会两厢遗憾,会消解浪漫。
因为古典爱情确实很脆弱,建立在可以变现的才华上,建立在世道的安稳上,建立在理想中,建立在静止中。《古典爱情》用时间流逝变幻莫测、世道沉浮难判的背景作为柳生和小姐惠相爱的基础,也不给柳生可以平步青云的才华和坚定不移的意志,用柳生的脆弱,叙述着古典爱情的脆弱。柳生的才华是邪道,只能提供让他人附庸风雅的工具,他的才华只有在繁华中可以被欣赏;柳生对科举的追求是母亲以死换来的非去不可,他是被迫进入这样的环境,他本身对功名意义的认同就十分微弱。惠的存在也并不牢固,深宅大院不能成为支撑她存在的防护,她在乱世中也只能随波逐流,她的死亡轻而易举。
对爱情中双方条件的弱化和坚实基础的打破让爱情的悲剧变成必然,让这种爱情模式的存在成为幻想,是对这种爱情模式的解构和挑战,以至于惠的消亡成为文本中的必然,因为即使惠死而复生,她与柳生的爱情依然无法生存。在文本中,世道繁华与苍凉惨烈循环往复,柳生年岁渐长,小姐亦无自保能力,倘若三年后又是乱世,他和小姐中又会是谁走进菜人的坟墓?即使因为某些原因他们能够在乱世生存,爱情也不是才子佳人的模式,而是一个惶惑中年男子和貌美小姐的组合。柳生的爱情和他的人生意义感终究会在惶惑中重归湮灭,因为他们的爱情模式其实无可寄托,极难落脚。在这样的基础上,古典爱情彻底被解构了,变成了空中楼阁的幻想,在现实失去了力量。
余华用《古典爱情》摧毁了古典爱情的意义,但却没有建立新的爱情模式——哪怕是悲剧性的爱情模式。这是作品中存在的缺点。他设置的世道变换的循环结构,既击溃了古典爱情的存在,也让他的设计悬浮。因为先锋性与现实存在的区隔,现实中的荒诞被扩大了,比如相遇的偶然、比如三年后就立马出现的混乱——如在这样的混乱中富家公子尚且啃食草皮泥土,柳生竟然只靠惠的赠银就能生存,他设计的爱情模式成为同样不能落地的虚构存在,在这样的双重不能确定下,我们对余华摧毁的爱情产生了疑问。
但除开这些因素,《古典爱情》也并非脱离现实,文本依然可以与现实形成对照,让现实的爱情得以被召唤,出现在我们的世界中。文本中的柳生始终很难被称为是一个“主动性”的存在,他像我们现实中存在的人一样,总是被逼到某种境地,在这样的境地中茫然追求自己的生存的意义。柳生的浑浑噩噩、恍恍惚惚映射着现实中存在的像他一般的人。在当代社会,这样的存在日益增加,爱情也成为易碎之物。“面包与爱情”中爱情的被摒弃、对“恋爱脑”的群起攻之,似乎都在说爱情是不值得的,爱情是毫无意义的。当爱情不能支撑生存,爱情就成了无用之爱。但余华的设计回应了爱情:虽然爱情容易凋零,似乎不值得我们坚守,但爱情意义被破灭后,我们也只剩下空虚。
现实的冰冷在文本中被编织成残酷莫测的社会,这是文本对现实的映射,也是余华用先锋之声提出的反思和警告。当代的社会中,爱情被驱逐,对利益的渴求大行其道。利益几乎成为人生的唯一意义,其他的意义变成理想化的存在,然而我们追求的利益滋润心灵,虚无感成为精神主流。古典爱情被消解的历史像幽灵一样卷土重来,几乎要复制在当代爱情上,过去被摧毁的意义感也卷土重来,堕于空虚成为当下人的某种难以避免的可能。
《古典爱情》让我们反思现实的类似因素,发现对意义和爱情的召唤其实是对理想社会和健全精神的召唤。“先锋”不仅仅是“摧毁”,更是寓言。当我们阅读文本,感到混乱和虚无时,不如重新审视当下,透过文本对现实的映射,看见当下的负面因素,思考现实的未来。因为爱情本该如此美丽,却不该如此凋零;现实本该是我们生活,却不该是我们逃避的重担。
(一审编辑:李林林)
(二审编辑:邹佳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