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屋里的灯光,将一双人影,便照着印在紫幔上。窗外天上那一轮寒月,冷清清的,孤单单的,在这样冰天雪地中,照到这样春风荡漾的屋子,有这风光旖旎的双影,也未免含着羡慕的微笑哩。”世俗眼里的佳偶天成,或许不过是啼笑因缘罢了。
樊家树和何丽娜,解除了误会和隔阂,或者说是将错就错地走到了一起,正如鲁迅先生曾言“贾府的焦大,不会爱上林妹妹。”文学作品里的人物,诸如樊家树之类,或许不免因为受过新式教育想要随心决定自己的情感,但最终逃不过阶级的宿命,姻缘二字,兜兜转转躲不过门当户对。书中三个主要女性角色,何丽娜是现实中的亭台楼阁,沈凤喜是门外花园里含着露水、弱柳扶风的野生花,关秀姑自是一棵大树,也会为风折腰,也是原野上的骏马,终会扬尘而去,她身上有一种英雄主义的独立和自由,亦是困境中女性的一个出口。
沈凤喜身上有旧时代相当多女性的缩影。相较于众多普通、贫苦人家的女儿,沈凤喜无疑是拿了一手不错的牌,姣好的容貌和身段、迷人的嗓音,且幸运地遇到了给她一家提供经济来源、供她读书的樊家树,但与之抗衡的,是她身后顽固且强大的封建力量的枷锁。在父权社会里,张恨水给予了沈凤喜“无父”的家庭环境,便是确立了一个普通女子在旧社会的生存困境,她要直面生存的压力,扛起家庭的生活重担,而在女性被物化的社会里,她只能做朵攀附权贵的女箩。从凤喜的角度,无论是前期对于樊家树的浓情和依赖,还是在纠结后接受嫁入高门当太太,对于一个尚未萌发自我意识的年轻女性来说,她并未思索过所谓的爱,她的温存、清媚、嗔喜,都是出于一个被物化女性的生理本能,她自我意识唯一的萌芽是在面对金钱物欲诱惑时看着家树相片内心的不安、痛苦、愧疚和短暂的义气,但这些在刘将军的强硬和诱惑面前一击即碎,所以她又变成了高门里的金丝雀,而本能地想以四千元偿还自己的愧疚。面对二十万存折“嫣然一笑”之后,沈家姑娘变成了刘太太,也开始了她的悲剧,沈凤喜之前的“刘”字,至死她也没能摘下。虽然以现在的目光审视,她是背叛了爱情,辜负了真情,沦为金钱之奴,但在那个晦暗的年代,她只是一片无根的浮萍,一只在暗巷里看不见自我的小黑猫,她从头到位只是把自己的样貌和本领当做跨越阶级和生活的工具,她只是短暂羡慕过同学郎才女貌、出入成双的样子,可她对爱的感知就像玻璃上的热气,还没成晕就散了。她有过错,但更让人叹息的是她的可悲吧。
反观樊家树对沈凤喜的感情,受过新式教育的他不拘于阶级,渴望自由的感情,他不喜何丽娜纸醉金迷的生活,更珍惜沈凤喜这璞玉般的女子,他从本质上仍是传统的男子,比起关秀姑的侠女义气,沈凤喜更符合他的审美观,漂亮、娇媚、天真未凿,出水芙蓉般楚楚动人,他们之间的感情基础,不是灵魂上的共鸣,不是心意的契合,不是对彼此的欣赏,而是各取所需,他满足了她生活上的物质需求,让她们一家过上了好日子,她满足了他的情感需求,他对娇弱、单纯女子的怜爱和欲望,及至后来沈凤喜嫁入刘家,他的痛苦更多来自于自身失去了一种情感之所,在与沈凤喜会面分手后很快就恢复了精力,开始将情感转移到他人身上。最终二人在大喜胡同重逢,物是人非,她已神志不清,他伤感凄怆,但却只剩同情,同情,或许是两个昔日爱人之间最远的距离,他同情地看着她,却是隔着火海旁观她挣扎。
啼笑因缘,啼笑人生,旧社会婚姻是极重的课题,青年男女在婚姻的围城里辗转寻觅、漂流,与其说是在寻找爱情,其实是寻找人生的突破口和皈依的港岸,比如对于衣食无忧的樊少爷,他是想要一个合自己眼缘、顺从自己心意,可以仰望自己,和自己嗔喜打闹、受自己怜爱的女子;对于出身贫苦人家、靠卖艺为生的沈凤喜,是想找一个好人家,从而卸下她支撑家庭的担子,过上富足的生活;比如何丽娜,风情万种、奢靡逼人的交际花、大小姐,是想在合适的年纪找一个门当户对、自己喜欢的青年,继续小资的生活;而关秀姑,是一个跳脱出世俗的英气女子,她是封建时代里理想主义女性的化身,是作者对女性完整人格的思考,她的存在为旧时女性找到了一种出路和方向,她没有困于这啼笑因缘中,而是奔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关秀姑出身贫穷,相貌普通,没有特别好的运气和优秀的底牌,可能天生不是爱情话本女主角那样光彩夺目、人见人爱,但她有一身的本事,一腔的正直,是真正有自我意识的女性,她有封建女子贤良淑德的样子,亦能飞檐走壁、方寸之内取人性命,她勇敢而谨慎,侠义而冷静,果敢而不莽撞,深情而不执拗。不同于樊家树和沈凤喜之间各取所需的感情关系,关秀姑对樊家树的感情是自我意识萌芽后的心动,她喜欢那个不在乎阶级对她们父女俩尊重且真诚的少爷,喜欢那个温润有礼、品貌端正的青年,喜欢和感激那个在父亲病重、百愁莫展之时施以援手、带来光亮的男子,尽管这段感情的开始有一些误会,但这份喜欢在她心里早已有了真实的印痕,她的深情是纯粹的,是有重量的,她会爱屋及乌地、义无反顾地救助他钟情的女子;会看不得他难过、忍不住去关心他、默默看望他;会以身犯险地潜入刘家府邸为他们搭建桥梁、传递消息;会救他于劫难;会在离开前的最后撮合他和何丽娜,希望他有一个好归宿。关秀姑对樊家树的感情是她自我意识的一个表现,但她不止是一个仅存在于爱情故事里的侠客,知道自己爱而不得后会伤心、痛苦、天旋地转,因为她是一个鲜活的人,她涌动的爱意是真实而深刻的,但她不会宥于执念,她会通过佛经寻找出口,并在佛香萦绕中建立一个自己的精神世界,自洽而自由。
何丽娜会为了樊家树收起自己的喜好,扮演一个清纯、低调的女子,沈凤喜会为了迎合刘将军而媚脸相迎、被逼着表演,但关秀姑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我始终相信,那个在刘府拦下鞭子、守着凤喜的秀姑是出于自己的正直和勇敢,那个在山寺刀影之后于壁上留下血字的侠客是出于自己的大义和一腔孤勇,那个将凤喜接回旧胡同、悉心照顾、促成团圆、盼她好起来的秀姑是出于自己的温柔和善良,我始终相信,那个留下字条、青丝和画像绝尘而去的女子,定会有自己的海阔山遥,永远自由恣意、满腔赤诚,天有道,定会赋她纵马天下、一生峥嵘。
天地苍茫,希望那一缕熹微的暮光能指引她向前奔赴遥远的地平线上灿烂的万里长霞。
龙思友(一审编辑)
郭瑶(二审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