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文坛上,莫言是一位受到广泛关注的作家,他的作品层出不穷,创作力旺盛,从《透明的红萝卜》到《红高粱》,从《丰乳肥臀》到《檀香刑》,从《生死疲劳》到《蛙》,他从那遥远的山东高密乡朝我们缓缓走来,无论是乡土还是城市,凝重还是幽默,无论是回忆往事还是驻足当下,魔幻主义还是现实主义,我们始终不可置否的是,他的作品始终承载着一种深深的隐忧,这种隐忧恰恰关乎苦难,这种苦难恰恰是波澜壮阔的时代背景下,挣扎于底层社会的普通人的生存悲剧。
透观乡村苦难,遍揽世间沧桑。
莫言小说的苦难意识的客观承载物便是千疮百孔、贫瘠至极的乡村生活。而生活在这片贫瘠土地上的人们,面对接踵而至的饥饿与贫寒,却无能为力。在《丰乳肥臀》里,莫言笔下勾勒出来的高密东北乡,是一片乡土,亦是一座家国。在这片充满血与泪,混杂着爱与恨的土地上,记录了一个母亲的伟大与不屈,一个家族的繁荣与衰败,以及一个民族的苦难与变迁……小说中的高密东北乡起初正值抗日战争的时代背景,因而它不可避免地会接受炮火的洗礼,小说中的人们为了抵御日军的铁骑入侵,把一捆捆的谷草堆在桥上,并倒上很多酒,打算在日军抵达时点火烧死他们,后来司马亭点燃了火把,在火光冲天中,我们看见的却是世间无辜生灵的挣扎与悲哀,无数健硕的马匹在冲锋陷阵中陷入火海,活活烧死,文中的描述很是悲怆:“她看到河滩上躺着那匹死去的大花马,硕大的头颅上沾满黑血和污泥,一只蓝色的大眼珠子,悲凉地瞪着湛蓝的天空。那个白脸的日本兵半截身子压在马腹下,趴在淤泥上,脑袋歪在一侧,一只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手伸到水边,好像要从水里捞什么东西。清晨光滑平坦的滩涂,被马蹄践踏得一塌糊涂。”无数的死马漂浮在河上,血水染红了夕阳,河上的桥梁,石柱,桥中央的谷草堆,都在火光中被吞噬,空气中充满了恶浊的气体…这里的人们生活本就贫苦不堪,可当那唯一生存的家园遭到焚毁时,命运的苦难也会随之降临。
除此之外,日军的铁骑不仅践踏着高密东北乡的一草一木,也戕害生存在这里手无寸铁的乡民。《丰乳肥臀》小说中的人物上官寿喜和上官福禄便是惨死在日本人的大刀之下,文中对于死亡的惨烈是直白而露骨的,“日本兵从马上探下身去,一刀把他的脑袋劈成了两半。白色的脑浆子溅在了日本兵的裤子上。转眼的时间,十几个从灌木丛中逃出来的男人,便永远地安息了。日本人纵着马,余兴未消地践踏着他们的尸体。”看到这段话时,一时好像被扼住了喉咙,压抑得无法窒息,看到这里,我想起了一句觉醒年代里很火的话:“我知道他们的伟大,却依然低估了他们的伟大”,在炮火纷飞的年代,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我们站在历史后来人的视角去观摩先辈,感受他们的伟大之处,但他们的伟大和悲壮远比我们所想象的要深重得多。
莫言描绘乡村的苦难世界,其实与他的自身生活经历息息相关。莫言曾说:“我1955年出生,我有记忆的时候就是中国最困难的时候,大多数人吃不饱……我们村子里很多孩子在冬天太阳出来的时候,靠在墙上晒太阳,每个人衣不蔽体。我五年级就辍学了,放牛放羊,要想交流只能跟动物植物交流。当我开始写作,就想起童年往事,把童年记忆和社会现实结合起来,构成了我最初的小说。”极端拮据的生活 、亲族之爱匮乏的大家族 ,又加之当时极度压抑的社会环境,让莫言感慨:“我的童年是黑暗的,恐怖、饥饿伴随着我成长。”这些早年粗粝的乡村生活,奠定了莫言悲苦的人生底色,也深刻影响了莫言对于苦难的感受和认知。而他在青年时代为了摆脱出身贫困的影响而远走他乡,历尽屈辱;初入城市之后,生活中时时处处遭遇局促和挫败,精神上无所归依,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也屡遭挫败。凡此种种,造就了莫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痛苦,并融入了笔墨中,外化为小说中挥之不去的苦难意识。这是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展示了人们艰难的生存状况,他们的世世代代充满了苦难和艰辛,他们在生活的苦海中恒久的挣扎,谱写着一曲曲高密东北乡的生命悲歌。
压迫、挣扎、救赎——女性的苦难悲歌。
众所周知,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女性一直遭受着“三从四德”的礼教束缚,生活在男权主义的社会阴影之下。小说《丰乳肥臀》的主人公鲁璇儿是一位伟大而悲怆的母亲。她自幼父母双亡,以一头骡子的价格被嫁到上官家,成为了上官鲁氏,从此开启了她悲惨而苦难的命运之门。她生活在上官家,仅仅是成为了一个生育的工具,小说一开始便描摹了上官鲁氏生孩子的场景,然而在女人生孩子这样一个紧要关头,她的身边却空无一人,她的婆婆只是给她留了一把剪刀,一卷白布,并冷漠无情地说“轻车熟路,你自己慢慢生吧”,而上官鲁氏仅仅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女子,毫无反抗可言,只能妥协,然而更为讽刺的是,在上官鲁氏生孩子的同时,上官家的驴也要生了,她的丈夫和婆婆都在围着驴转,对于驴的难产急得焦头烂额,而对于上官鲁氏的难产却无动于衷,这样一个鲜明而讽刺的对比,足以可见女性命运的悲哀。由于文化的原因,女性地位地下,因而人们对其痛苦也就漠不关心。丈夫的无能,婆婆的虐待,时代的压抑,犹如一座难以承受的大山,压在了这位苦难的母亲身上。
上官鲁氏命运的苦难远远不及于此,作者通过她唯一的儿子——上官金童的视角,描绘出母亲上官鲁氏在时代的裹挟中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哺育了八个儿女和孙辈,经历了民国、抗日、解放、土改、改革开放以至于新时代,她把自己的血水化成奶水哺育自己的孩子、孙子,慢慢看着她们一个个离去,热闹的上官家最终是曲终人散,化为尘埃,这更加剧了小说的悲情色彩与苦难意识。
莫言先生用朴素的手法描绘了一个苦难女性的壮阔一生,然而上官鲁氏在屈服苦难命运的同时,也在不断地自我救赎:即认同苦难,保存生活的勇气与反抗的力量。俗话说“为母则刚”,当女人一生的价值捆绑在母亲这个角色上,伟大就成了唯一选择。纵然上官鲁氏柔弱的躯体被一次又一次的生育所创伤,但她从来没有向命运低头,反而更加积极勇敢地去面对这些苦难,就像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了她身上,她选择了承担,靠自己强大的内心和毅力支撑着整个上官家庭。
莫言曾说:“人生的根本要义我以为就是悲壮或凄婉的痛苦。英雄痛苦,懦夫也痛苦;高贵者痛苦,卑贱者也痛苦;鼻涕一把泪一把痛苦,畅怀大笑未必就不痛苦。大家都在痛苦中诞生,在痛苦中成长,在痛苦中生活,在痛苦中死亡。死亡是痛苦的解脱。”但是在小说里主人公用命运对抗现实恰恰是对苦难的超越,这种绝望的反抗悲剧精神凸显了人的价值和意义,也使小说产生了永恒的艺术魅力。
(一审编辑:张艺涵)
(二审编辑:江瑾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