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剧场空间,十周年
本剧导演编剧为青年导演饶晓志,他的代表作品有《万里归途》《人潮汹涌》。本剧创排于2013年,导演33岁,此次复排时导演已经43岁。在首演前导演谈到这八年电影产业的从业经历给其带来的思考。关于戏剧该如何表达,他有了新的认知。他认为:戏剧理应有其想要传达的思想,但不是激烈混乱的一股脑塞给观众,而是在自然的情感基础上流露。观众注视戏剧,事实上是在调动人生的经验去阅读。
无论是先锋艺术还是大众传媒,事实上中国现今的剧场里,存在着一种现象:越先锋,越有观众,越看不懂,越是好剧。而《你好,疯子》则一定程度上厘清了戏剧创作与大众趣味的伪分歧。导演利用目眩神摇的舞美布景和灯光设计烘托出现场的悬疑感、科技感、迷幻感。空间被放置于“赛博朋克”的世界中,观众被引导着走入这个“永恒乐园”,随着剧情深入,感知到导演对于人性和神性的思考。六位演员各自铺陈,六个性格各异、各色职业的人物被灌注进血肉,并在最后被颠覆,被击碎。
二、声光电革新和赛博朋克的文化问题
声光电革新产生的赛博朋克美学特征。激光构建的巨型方框将舞台空间框定,所有人仿佛置身在一个游戏空间。激光汇聚组成十字架,暗示在这里似乎有神存在。顶光投下方块,又变为电击的线条,电击实验不停闪动着由代码组成的人脸,又暗示着这一切与更高的科技文明有关。场景颜色霓虹变换,不断强调场景的游戏感,AI的话语毫无情感波动,不断波动的录音,数十个红点组成的监控群,让人无处可逃。录音不停波动,发出声响,而“对岸”没有回答。这印证了上个世纪赛博朋克概念提出的问题:在现今这个科技高度发展的社会,人类目前的科技发展方向其彼岸真的是乌托邦吗?这个问题同样没有答案。赫伯特.马尔库塞就曾指出过:“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人类会逐渐丧失精神追求,不断沉溺于消费主义中,变成纯粹的消费单元。”人被代码异化为一个控制元件、一个电子单元,当一切物质的差异变得虚无,人的行为道德和物质观念就面临极大的考验。相比于复排前单纯的对于人格分裂的精神分析层面的讨论,这一次的改编更反映出在21世纪科技“井喷”发展的时代下,导演对于高新科技失控的思考。
三、权力结构的三次更迭与暗示
导演将七个人物放置在同一个密闭空间经历三次权力结构演变,完成所谓“达尔文的科学实验”。情节不断展开,暗示人类社会演变中权力架构的数次震动。
报社记者Sunny在众人都感觉到迷茫的时候,迅速的掌握了话语权,并开始了煽动。(分析心理学创始人荣格曾提出:“集体的无意识,有个体和非个体的层面,前者只达到了婴儿最早记忆的程度——是由冲动模糊的知觉以及经验组成的无意识,而后者则包括事实上开始以前的全部时间,包括祖先生命的残留。它的内容存在于一切人的心中,并带有普遍性。”)报社记者充满激情的言语煽动恰恰反映出舆论对于集体无意识的利用。即使在一个科技文明高度发展的时代,当人类被投放到密闭空间内,仍然迫切地需要重建一种秩序。此时,人类的文明又回到生命的原点,并重新开始转动。于是在内部因素和外部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记者Sunny成为了第一个权力架构正三角的高位者。
但是,当药品被强制要求服下,“吃药还是电击”成为七人被灌输的生存法则时,人类一脉相承的伦理道德思想文化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暴力便迅速跨越了阶级的贫富,把Sunny抛弃,把司机Ben推上第二个权利架构的高位。暴力构建的这个近似“独裁”的权利体制,成为最快速的解决办法。这样的解决办法我们并不陌生,早前获得戛纳金棕榈奖的影片《悲情三角》已经戏谑地展现过:在原始社会情景中穷人通过武力取代富人的社会地位,但当富人回到现实世界,拿回所拥有的财富、身份,这种“取代”就一瞬间被瓦解。《你好,疯子》并没有采用这个角度制造“爽点”。相反,笔者认为在Icy的带领下,司机Ben的忏悔才是最令人动容的。斯特林堡的《到大马士革去》中关于忏悔,关于罪的讨论和此处是有联系的:“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内心承受着一切罪责,人世上所有的罪恶,不幸、淫猥和耻辱都有我的责任。也有这样的时刻,我相信为非作歹本身,犯下罪孽的本身就是命运判决给我们的惩罚。”在《到大马士革去》中的无名氏从未否定过自己的主体性,他是自己的造物主,他以他的抗争活在世上。而本剧中,Ben却藏身于Icy身后,正如片中的圣言一般:“将遭遇的一切苦难归结为考验,虔诚地把一切都交给上帝,让它为我们准备好一切。”诚然,这样的忏悔是非现实主义。但Ben将命运交给了更高的维度,将自己的主体性放逐。对比他对生命的叩问的戛然而止与上流社会的伪善,人类社会的虚伪本质,让人感到绝望、冰冷、不寒而栗的原因。他是Icy的阴影,也是第二个制度崩溃的原因。
第三个权利结构的更迭,则更进一步拷问了近几个世纪以来,西方的民主制度背后的运行规则,律师教师医生三人组成的高知识阶层看似是神圣的法律、道德的尊严、圣洁的生命的代名词。但事实上,律师忙于为自己完成一场“无病辩护”。医生缺乏医术医德,庸医一个。历史老师只会照本宣科,毫无自我意识。机械地、形式主义地提出议题和批判,却不去解决办法,辛辣地讽刺批判了这个体制的僵化。三个人表里不一的背后却是底层人不可知的权力垄断。借由“选举”他们逼迫其他人让渡自己的权利,以达成自己权力集团利益的最大化。第三个权力结构的崩塌似乎每日都在世界上演,当人们已经麻木于频发的战争、政权的更迭、财富的倾斜等一系列的社会表象时,戏剧如镜子,发人深省。
四、人类是自己的普罗米修斯
戏剧的结尾是充满遗憾的,六个人格身份一一揭示又一一走向灭亡。他们既是人格又是乱码,在第一层面上,他们作为人是没有来途没有归处的一个空虚的灵魂,空有破碎的记忆和一部分的自我,而第二层面,他们作为二进制世界中重复无尽的“101010”的数字,只不过是错误无效的其他,连存在都必须被抹去。实质上这种套层的叙事,引导观众在不同的层面思考:当人认为有更高一级的创世主的存在,并寄托自己的信仰时,人类同时也作为造物主,创造了一切的科技。我们不知道约伯的期待和幻想,能否解开禁锢的枷锁?但可以肯定的是,人类是自己的“普罗米修斯”,用泥土塑造人的形状,给予其火种,又逐渐被自己的恐惧所吞噬。人类在拥有了科技文明之后,将自己视为了高阶的智慧生灵,某种程度上将自己视为造物的主人因此恐惧自然对于自身文明进程发展的束缚。他们渴望捅破文明的边界,以实现生产力的飞跃。为了解放自己的双手,人类创造了AI等一系列类人脑的科技成果。但这时候,人类又陷入了一种科技沦陷的假想:我们既害怕机器不像人,又害怕机器过于像人。正如本剧开篇播放的动物世界的纪录片。人类自原始社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发展到石器时代刀耕火种,农耕文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随着中世纪的灰暗结束,工业文明带来一个蒸汽滚滚的世界,到如今,迎来一个科技时代的信息浪潮与技术爆炸。这既是一种人类社会的演变,又隐喻了一种程序代码的迭代更新,一种社会文明秩序的更迭。与本剧的情节发展不谋而合的是:人类更古不变的底层逻辑始终是消除乱码和消灭异己。
(一审编辑:张艺涵)
(二审编辑:江瑾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