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沈从文的作品总透露出一股淡淡的“乡愁”。他远离政治,注重人性,可以说,他的文风是极具生命力的,就像一颗春雨过后刚刚破土而出的绿苗,沾着潮湿的泥土气,体内却蕴藏着自然、原始又旺盛的生长力。
他以淳朴简略的笔调,为读者勾勒出一场专属于湘西世界的美梦。那里有酣畅淋漓的大雨,有茂密繁盛的竹林,有健壮勇敢的汉子,有羞涩柔美的女子,那里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百姓安居乐业,怡然自乐,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模样。这个世界是自然的,是原始的,可以看到它还存在着封建社会的原始风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像城市一样朦朦胧胧,遮遮掩掩,他们直白、坦率、豪爽,以真心换取真心,没有勾心斗角。他们之间的关系残留着野蛮之气,但是又健康、坦然,不悖乎人性,尤其是《边城》中茶峒人民对失去爷爷的翠翠的无私关怀,《柏子》中柏子和妓女的关系等等。从自然景观、人文景观以及人事人情中,我们可以深切体会到沈从文所构造的理想世界,他希望社会上人与人的关系,能够回到湘西乡村世界中淳朴、自然的状态,而不是继续受到城市不良风气的影响。总之,从《边城》到《长河》再到各种沈从文笔下的小说,它们无不奏响沈从文的“理想生命之歌”。
湘西是沈从文的故土,在他的印象里,那里山水秀美,人杰地灵,是未被开发的原始世界,那里巫风遍地,极具乡土文化特色。而在他的作品中,读者也能够深切体会到沈从文理想中的湘西光影,感受乡村世界宁静恬淡,与世隔绝之感。它远离城市喧嚣的车水马龙和灯红酒绿,就像被青山绿水隔绝的世外桃源。视觉上,其自然光景是原始淳朴、令人心旷神怡的:而从心里感觉上,其人文光景又是健康自然的。
在沈从文的小说中,他对于自然光景的描写是相当具有吸引力的。他的辞藻算不上华丽,但却有一种不施粉黛的美感。首先是对于山水的描写,穿插在文中,给予读者一定自然纯净之感。山水是最能净化人心灵的景物,读完沈从文小说,心中就像下过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让人如同已经游览过湘西秀美的山水风光,得到了一次视觉和心灵上的洗涤净化。《边城》中对于茶峒小镇的描写令人神往:“白河到辰州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是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可以看出,沈从文的景物描写在多数情况下是动态的,是色彩明丽的,“小溪”、“游鱼”、“细竹”、“春花”,灵动的场景与饱和的色调给这座古镇打上了“极具生命力的”标签。翠绿的山脉、澄澈的溪水绵延交错,绕住了沈从文的湘西情思,也勾起了读者对“边城”的向往之意。与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源仙境相比拟这座风景秀丽的山水小城,怎能不寄托沈从文的美好理想?
除了《边城》风光的灵动秀美,《渔》一文的景物描写,透露出夜间幽静神秘之感。“月光的光照到石滩上,大石的一面为月光所不及,如躲有鬼魔。水虫在月光下各处飞动,振翅发微声,从头上飞过时,俨然如虫背上皆骑有小仙女。鼻中常常嗅着无端而来的一种香气,远处滩水声音则向母亲闭目唱安慰儿子睡眠的歌。大地是正在睡眠,人在此时也全如梦中。”文中对夜晚风景的描写,更加增添了些许幽深、神秘的意味,其中所使用的比喻修辞如“小仙女”更加给文章增添从些许灵动可爱的韵味,读来使人会心一笑。在他的散文《我的湘西》中,他也对于这个原始、古老的土地进行描写,“岁暮年末居民便装饰红衣傩神于家中正屋,捶大鼓如雷鸣,苗巫穿鲜红如血衣服,吹镂银牛角,拿铜刀,踊跃歌舞娱神。”极具历史渊源的文化习俗给这篇湘西故土披上了远古神秘的苗疆文化的面纱,别具一格。
再而是沈从文的小说中多古镇的建筑描写和场景描述,通常以热闹为主要的情感色调,更加增添了湘西极具生命力的光景。《边城》中“城墙俨然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区”,“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蓬船。”,以及大都市上“饭店、杂货铺、油行、盐栈、花衣庄,莫不各有一种地位”,街上叫卖声,谈笑生此起彼伏,行人商贩往来络绎不绝,大家都有各自的目的,各自为生活忙碌,但他们却不是压抑的,而是自由的,他们所体现的,是一种不受生活压抑约束而自然迸发出的一种原始生命力,无拘无束,自在自为,也体现出一定老庄“无为自然”的哲学理念。
当然,除了灵动的自然光景,沈从文笔下的人文光景也尤为瞩目,在他的湘西世界中,人物形象美和人情美贯穿始终,人物形象是健康的有活力的,人际关系是自然的,坦率的,这也许确实是湘西当地的一些真实写照,但更多的是沈从文对于整个社会留住美好人性的一种期待。
沈从文笔下的人物都是极具特色的。在他的小说中,男子往往是刚柔并存的。以《边城》中的傩送为例,他生来眉眼秀拔出众,刚体现在他“结实如小公牛,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凡从小乡城里出身的年轻人能够做的事,他们无一不做,无一不精。”,踏实能干,个性勇猛无畏,在端午节的时候,傩送总能抓到很多鸭子,实力出众,不论是外貌还是行为,都能够体现出湘西男子健康的体格和刚强的人格,满腔热血,积极向上。而柔体现在他面对爱情的抉择上,他喜欢翠翠,便夜夜在竹林中高歌,希望能得到翠翠的点头。他和翠翠的爱情,是朦朦胧胧,细水长流的,就如同山间潺潺的溪水,展现出湘西世界柔柔的汉子情。
而他笔下的女子,往往是灵动自由,无拘无束的。《边城》中翠翠的形象万千读者印象深刻,“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世间人们对于女子的印象往往是以温婉为主要特征,而沈从文的心里,翠翠却像是“一只小兽物”,她生长在这片山水之中,受到的不是读书、胭脂俗粉的教化,而是自然的涵养。她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就如同天地间不受限制的小精灵,保留着属于少女的纯真。她会在爷爷丢下她没来接她是发小脾气,会在爷爷久久不归时猜测“假若爷爷死了......”而感到害怕,会在与二老斗嘴后感到害羞,初开情窦,俨然一个心中无杂念,单纯可爱的乡间小女孩。
这些人物不同于现代文明熏陶下压抑已久的城市人。与城市中人久久压抑而形成的畸形变态的心理截然不同的是他们仍旧保留着与原始自然紧密联系的一种健康、自由、无拘无束的形象和内心。在当时逐渐功利化、金钱化的的现代文明社会,人们心中杂念渐升,物欲、情欲等等都充斥着庸俗的杂质,一辈子庸庸碌碌,奔波于俗世。而沈从文正是希望以澄澈的山水和人间情谊,去洗净人们心中功利的杂质,净化心灵,希望人们与自然产生更为紧密的联系,就像湘西世界人们处于未启蒙状态下的一种自在无为的生存形态,达到理想生命形态。
除了对湘西光影的向往,沈从文对于城市文化和乡村文化之间也有一定的反思,这使得他的作品中,除了理想生命的美好光影幻景,还能看到一些现实的影子。他笔下的湘西世界是原始的,自然的,人民处于一种“自在的生命状态”,所以还处于蒙昧,未启蒙的阶段。乡村文化在其质朴、本真的形态背后,依旧透露出文化落后的影子:《萧萧》中童养媳的传统、《丈夫》中将女性物化以及卖淫制的问题等等,人民依旧生活在一种野蛮蒙昧的时代,在不知不觉中,就会酿成一定的悲剧。但在文中,这种问题所引发的悲剧是被淡化了的,例如《萧萧》中即使女学生的装扮让萧萧觉得好奇,但这种吸引是微不足道的,仍旧有一代又一代的萧萧重复着童养媳的职责,《丈夫》和《柏子》中,女性并不将卖淫视为侮辱,而是一种正常的职业,但这实际上依旧反映出了一个时代的女性悲剧。即使文中沈从文的语调依旧是平淡的,就像站在“上帝视角”向读者阐释这个现象,但也不难看出这是引人深思的。同时,“现代文明”的侵入与污染,让乡村人民质朴纯真的本心受到腐蚀,这些因素穿插在美好的湘西梦境中,形成理想与现实的拉扯,真实反映出了作者内心甚至是当时社会上人内心的矛盾,也就使得原本平实质朴的语言在主旨上得到升华,并产生罗网一般的张力。
在散文《我的湘西》中,沈从文发出这样一声感叹:“我就生长到这样一个小城里,将近十五岁时方离开。出门两年半回过那小城一次以后,直到现在为止,那城门我还不再进去过。但那地方我是熟悉的。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他用墨水和思念,搭建了一座远离尘世的“希腊小庙”,用乡愁吹出一支离愁别绪的“乡村牧歌”,那个山清水秀,人民怡然自乐的地方,承载着他无限的思念。然而他作品的深度和高度远不止于此,在那个美丽的湘西光景里,沈从文注入了太多个人的期望,他希望世界能够返回到湘西世界那样原始自然的形态,在树立这样的理想的同时,他也不忘将现实情况及问题进行理性分析,因此他的作品,是理想与现实交织的罗网,在期待与思索之中,奏响自己的生命之歌。
有人说沈从文的期盼是保守的,但其实,他对乡村文明也有自我的反思,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小说中时常会透露出现实的问题。他理想中的世界,是在构建人与自然亲密关系的同时,加以理性的问题分析与解决,不是一味地复古旧文化的社会。从《柏子》《萧萧》到《边城》《长河》,现实的骨感问题和理想的丰满幻境让他的文章充斥着矛盾与张力,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就像开头所说,他的小说像新发芽的嫩苗,平淡质朴中总能让人见到深刻的反省和强烈的愿望。这株嫩苗会在湘西那场绵绵春雨里,高亢沈从文的理想生命之歌,生生不息。
(一审编辑:张艺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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