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圣经>如是说》是瑞士现当代文学的伟大旗手迪伦马特的处女作,讲述一个名为再洗礼教的宗教组织在城市的兴衰过程。其中重点描述裁缝师约翰伯克森使用巧妙的手段顺利当上再洗礼教统治者的过程,并最终被国王与其他教皇联合的兵队杀死。虽然这部戏剧并不是传统意义上迪伦马特式真正的喜剧,但以如今的历史视角鉴赏这部作品,可窥其初现迪伦马特怪诞现实主义风格,为之后独特风格的形成奠定基础。
一、怪诞现实主义的概念
巴赫金在分析拉伯雷小说中首次提出怪诞现实主义的概念,本文所提及的怪诞现实主义特指广义上的怪诞现实主义,即“各种表现形式的民间和诙谐文化所固有的特殊类型的形象观念和种类繁多的戏仿体文学”。
怪诞与现实主义应该是相违背的,怪诞现实主义也有狭义与广义之分,狭义的怪诞现实主义特指拉伯雷构建的小说世界,本文所指的怪诞现实主义为广义上的含义,在此作者对巴赫金所提出的怪诞现实主义进行如下简要概括:所谓怪诞“从美学角度看,该概念通常被视为包含夸张、降格、狂欢化(二重性)三种审美特征”主要体现在对现实和逻辑的扭曲和变形,将严肃的场景戏谑化,悲壮的场景娱乐化。“现实主义是社会写实的艺术”,从所述概念可知现实主义是对实在的,真实存在的人、事物或者现象的白描,并且通过借助夸张、降格、狂欢化的方式描写现实存在的事物即怪诞现实主义。
二、狂欢式的悲剧情景与夸张的角色形象
1、死亡淡化
在《<圣经>如是说》中描述一段僧侣被执行死刑的场景,是这部作品第一次出现狂欢式的悲剧情形。“一个狂热而喜庆的游行队伍走到舞台上,其中有一位报幕员、一个刽子手和几个行刑助手,他们爬上了断头台。”迪伦马特将处死刑这种残酷极端的场面中的人们描述为“狂热而喜庆的游行队伍”。
刽子手出场时,女人对女儿兴奋地介绍,重复:“这是新的刽子手,这是新的刽子手”仿佛对刽子手有着无限的热情。女儿也回应道:“这是一个英俊的刽子手。”并且之后女儿一直呢喃:“太厉害了!这有力的双臂和双腿!娇嫩的皮肤!胸前浓密的胸毛!”其他市民也一直在讨论刽子手是否适合砍头,或僧侣的头是否容易砍断。对处死刑的僧侣,第二个士兵甚至对僧侣被处刑的仪态进行指责:“我的先生,请你注意仪态!仪态!只有这样才能讨女人欢心。”
在此场景中,市民们并不敬畏刽子手和生命,市民对刽子手的形象捧以明星高度,间接表现人们对于“死亡”的态度是轻浮的,甚至是蔑视的。他们消弭“死亡”的严肃距离,把“把精神性的高尚的情趣降格到特质的肉体的层面,把关注人的思维内容转移到人的‘性’情趣方面”,市民们关注“性”,关注刽子手的肌肉、外貌及性荷尔蒙。第二个士兵关注的也只有僧侣的仪态是否具有性吸引力,却抛却僧侣本应是戒色戒欲的身份。
在大主教攻破城门的那一夜,伯克森身为再洗礼教的领袖,将会被处以碎轮之刑,本应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感到惊恐,但文中却描绘伯克森与克尼帕多林克在那一夜在月色的屋顶上不断地跳舞。克尼帕多林克衣衫褴褛,伯克森身穿国王的长袍,身后是一轮巨大的月亮,他们从屋顶上一直跳并且舞到城门边主动将城门打开让自己被抓。这一情节存在许多不合理之处,濒死之人不逃跑而是和死敌跳舞,惊恐的处罚之夜却变成宁静美好的舞蹈之夜。《<圣经>如是说》以娱乐的姿态挑战社会对死亡的固有观念,当死亡这一永恒的命题置于舞台上成为一种戏谑元素,生命和死亡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人们的认知被颠覆和挑战。巴赫金认为怪诞现实主义最重要的特征是“深刻的、本质的双重性”,也就是生与死,诞生与死亡,娱乐与严肃的二位一体。本段描写的死亡,并不是死气沉沉地死去,而是一种逆向优美的新生,迪伦马特通过艺术化的表达穿越现实束缚,揭示生、死之间微妙关系的领悟。
综合死刑和攻破城门两章的书写可以得知文本中生命已经不具有神圣性,通过“贬低化”处理,转而化为一种娱乐方式。对“性”的着力描绘,将严肃的仪式狂醉化,所有人都处于精神危机中。他以荒诞与幽默之笔,将历史事件、宗教信仰和人性诙谐地解构和重新诠释,使得观众能够在欢乐的同时,发现新的思考视角,唤醒观众对人类信仰于权利结构的反思。
2、夸张餐宴
对于美味佳肴过度夸张丰富的书写在描绘怪诞场面时发挥重要作用。巴赫金认为“狂欢节厨房气氛”是描写怪诞性的重要举措。食欲,是生活中最常见、普通的欲望,但是经过艺术加工,过度夸张的食欲能够反映人类深层原始的意识,是灵魂的要求,通过个人对食欲强烈的追逐能够辛辣地讽刺社会现实。在迪伦马特对再洗礼教已经濒临溃败,教皇伯克森进行他最后的晚宴的刻画中写道:“我赞叹果子冻和鱼子酱里的五花肉、牡蛎加香槟酒、逾越节羔羊肉串、肉里还塞了斯特拉斯堡小香肠、烤云雀和早产小牛犊的胰脏丸子,还有口味浓郁的勃艮第葡萄酒,美味的野鸡,周围一圈摆着田鹄、野萬苣和抱子甘蓝、绝妙的勃艮第红葡萄酒、加上肝丸子的啤酒汤,还有我吃饭时喝的那一杯水,巧克力酱、下萨克森血肠、土豆沙拉和白豆子炖熏猪肉、酸溜溜的果酒、口蘑肉馅饼、松露、羊肚菌、恺撒蘑菇、米饭、马德拉白葡萄酒汁配醋渍白花菜芽,以及用贵重的水晶杯装的齐策斯葡 萄酒!祝福我刚才享受的一切!哦,俄罗斯沙拉和金枪鱼!哦,刺柏果烧酒,哦,酸白菜!哦,生菜和煮洋葱!哦,一杯马奶和黑面包!......”
数量惊人的菜品,天价奢侈的食材,迪伦马特笔下的盛宴贵重而华丽,描写的伯克森仿佛有一个巨兽的肠胃能吞下世间万物,并且拥有能够搜罗到世界上所有的美食的能力。伯克森的肠胃象征着无尽的贪婪和满足欲望的渴求,对于美食的狂热追逐则体现对于物质享受的迷恋和沉溺,临终时刻选择用过度的食欲麻痹自己的理智,也更加印证他对于权利与欲望的依依不舍,对现实生活中的绝望和荒诞的逃避和掩饰。同时,他也批判统治阶级对于人民的控制和剥削,临终之时伯克森的筵席与穷人为金钱相互挤兑的现象形成对比,反窥作者对现实社会中的权力和意识形态的见解。迪伦马特以巧妙的手法将死亡、食欲与欲望相结合,用精妙的笔触展现一个欢娱化的世界,抨击专制阶级实则金玉其外,腐肉其中的社会现象。
吃,是肉欲与物质性世界的一个重要表现,吃这一行为肯定肉欲与生理需求的合理性,具有象征意义。这与拉伯雷的“降格”的观点相契合“把一切高级的、精神性的、理想的和抽象的东西转移到整个不可分割的物质———肉体层面、大地和身体的层面。”而迪伦马特描绘的将人的物欲、肉欲放大的降格世界表达了此时的伯克森将所有的情绪,害怕、恐慌、焦虑全部都融于“吃”这一行为中。肉欲的狂欢加深精神的空虚无助,看似欢愉无度,实际是一场残酷的狂欢,是无声的呐喊,是一种“带血”的微笑,传达现实的荒诞与残忍,呈现权利结构下人性的扭解。
3、怪诞形象
在人物塑造方面,迪伦马特偏向于打造极端化的人物形象和塑造巨大的人物命运变化。怪诞元素可以打破观众的常规思维和期望,将现实之中的事物变形、荒唐化,可以带来一些幽默和滑稽的效果,在这个基础上也能加深观众对于角色与现实的认知。
主人公伯克森的形象是固定的,贯穿始终的,靠着莫名其妙的运气一直在追求越来越高的职位。他的出场几乎是“无厘头”的,他一开始躺在小推车里睡觉,周边的人认为他是喝醉的酒鬼并且将要给他处刑。但是经过伯克森的解释之下证明自己并没有喝醉,甚至扬言他将占有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克尼帕多林克的财产,并且将他的妻女都占为自己的夫人,最终将成为再洗礼教的统治者。从现实世界中反窥伯克森的情况,如果伯克森果真如他所述精神正常没有醉酒,那么他不应该平白无故保证自己能够占有他人财产并且称帝这类荒唐不合理的话,但随着他随意的承诺,竟真的让克尼帕多林克放弃自己的所有财产,最终成为再洗礼教的统治者。
次重要人物克尼帕多林克人物角色与命运也呈现出漫画式的夸张。原本他是富可敌国的富翁,一声令下便有无数的人来追捧。他本是被塑造成伟大的光辉形象,角色形象本应该是理性沉着的,但在伯克森的影响之下他竟然放弃自己所有的财产,一步一步主动走向社会最底层的角色,成为一位守夜人,并且沉浸于享受“贫穷的滋味”,不相容的因素在他的身上集合,从而加深剧作的怪诞因子。
不成体统的设定——贫穷和财富的巨大反转让观者为之迷惑、震撼,挑战常规思维和期望的同时,加强荒谬之感。反转与荒谬交织出一种对正常和理性世界的反叛,探讨追问人类内心深处的幽暗面和复杂情感,产生戏剧艺术美学与思想深度合二为一的张力。
《<圣经>如是说》的配角人物也十分耐人寻味,值得读者反复思考。国王在剧作中出场之时便介绍自己害怕典礼官,如果不是典礼官的提醒,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在召开帝国会议,更为荒唐的是他不记得伯克森写给他的鄙视皇权的挑衅信。剧作中的国王不仅在政治上他无能堕落,连喝水都会被典礼官控制。
在这部戏剧作品中,平平无奇的裁缝学徒可以随心所欲成为宗教的教皇,而位高权重的国王只能甘作典礼官的傀儡,作者将角色的生活推到极端的境地,加深个体在极端权利地位下产生的反应,从而深刻刻画更加真实的人物心理。笔下的人物以超越现实的怪异欲望,看似不合理实则合理夸大的现实,不仅能够博得观众一笑,更多的是带给观众的思考——暗黑腐败的社会风气,面目全非的世界,映射迪伦马特对特权世界的讽刺和忧虑,揭示生活的异化与荒诞,反映具有普世意义的人类生存状况。
三、怪诞现实主义之延续
迪伦马特的首部作品《圣经如是说》以重大历史事件为题材,运用狂欢和怪诞手法,将现实与虚幻相融合,再现再洗礼教的诞生、发展和终结。在作品中,他以讽刺的笔调表达对历史、资本主义以及人性的思考,鲜明地凸显了个人与时代的紧密联系。
在其后续作品中,我们仍可见怪诞现实主义风格的延续。迪伦马特创造了一系列自相矛盾且独具特色的人物形象。其中,克莱尔是一个多次婚姻、身体残缺却身家巨富的典型例子;皇帝则执迷于饲养家禽,却将国家推向危机的边缘;物理学家掌握了世间终极公式,而主任则沉湎于放荡却智力有限的生活……迪伦马特善于运用情节的反转来令观众赞叹不已。伯克森,一个出身于裁缝行业的角色,竟成为再洗礼教的领袖并最终自杀;最初坚决拒绝因财富而犯罪的小镇居民,在金钱的诱惑下不知不觉地杀害了伊尔;聪明睿智的物理学家尽力防止外敌窃取他的成果,却最终无法战胜邪恶势力。在迪伦马特创造的剧本世界中,似乎汇聚了世间万象的独特人物形象,而这些人物和情节的独特和怪诞之处却蕴含着深刻的现实意义。
在这种非理性的状态下,迪伦马特创造了最原始、最真实的欲望表达。克莱尔虽然在肢体上存在虚构,却是小镇上最真实的存在。她承受身体与灵魂上的戕害,之后运用金钱为自己寻求复仇,从道德伦理的角度讨论,克莱尔的初心并非无理可言,她的经历突显她的坚韧和对追求正义的形象。拥有绝对权力的罗慕路斯大帝一心将自己的国家置于险境,反映强权政治的弊端与荒唐。但罗慕路斯大帝也并不是完全可笑,他不爱自己的国家,不关心自己与国家的未来,但是深深爱着女儿的一切,在与女儿的对话中,他化身成为慈父,支持女儿的灵魂与心愿。在《抛锚》中,他创作了一场出于处于理性思考下的完美谋杀案,谋杀被伪装成突发自然死亡,由偶然事件堆砌下看似合理的情节,却又荒谬唐突,迪伦马特在作品中描绘一个既怪诞又真实的世界,通过对人物和情节的精心塑造,深入探索了人性和社会的复杂性,勾勒出众生百态的画卷。
在迪伦马特的作品中,他巧妙地借助怪诞现实主义的手法,将真实与虚幻、理性与非理性交织在一起。他以独特的艺术表达,勾勒出一个奇妙、异想天开而真实深刻的世界,使观众在怪诞中领悟到人类存在的复杂性和无常性,激发观者对于人性与现实的无限思考。
结语
《<圣经>如是说》中运用夸张手法对死亡、食欲和人性的降格处理,将娱乐化态度与严肃的命题相结合,展现现实生活中的荒诞和残酷。作为其处女作,已可见一斑其怪诞现实主义的特点,怪诞元素在之后其创作最成功的作品《老妇还乡》中也同样发挥重要的作用,至此,怪诞现实主义在他的作品中基本定型。他的作品突破常规,反叛传统,具有创新性,反映了他对于人的命运及社会现实的思考,至今仍然具有重要的普世意义和影响力。
(一审编辑:龙思友)
(二审编辑:郭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