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唐代文学家柳宗元的永州山水散文因其独特的题材和内容,体现出空间性这一特征。而空间的建构是由具体空间的客观形成、具体空间各因素的融入、具体空间上升为抽象空间三部分组成。空间的呈现立体地反映了柳宗元与永州山水的双向关系,人与自然的联系与结合共同创造出具有开创性的山水散文。
关键词 柳宗元 永州 山水散文 空间
在文学中空间是以平面的形式虚造的一个立体效果。既然空间从艺术中孕育,那么如何建构空间则是探究空间的中心。本文以唐代文学家柳宗元的永州山水散文《游黄溪记》、《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九篇具体探讨这一问题。
一、具体空间的客观形成
具体空间是指柳宗元笔下的永州山水组成的空间,是山水散文中一个个独立空间的共同概念,它的客观形成离不开柳宗元精妙的艺术构思和随心的人为改造。
散文中方位描写和柳宗元的山水游踪勾勒出了具体空间的范围。在《钴鉧潭记》中,柳宗元写道:“钴鉧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又如“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鉧潭。潭西二十五步……”(《钴鉧潭西小丘记》);又如“自渴东南行,不能百步”(《石渠记》)。我们看到,大量的方位词出现在山水散文中,方位词的运用使得具体空间的范围具有了地理坐标,从而具体空间并不是单向而是向四周分散,“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显示出空间的规律性,有规可寻而不是杂乱无章。而柳宗元的山水游踪具体表现为动词的运用和步数的衡量。“至”和“行”这两个动词在“永州八记”中出现频率相当高,“至”是柳宗元的状态由动转为静,“行”是由静转为动,表现出空间扩展的时间间断性。同时,柳宗元还以“步”来衡量游程长度,如“潭西二十五步”(《钴鉧潭西小丘记》)、“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两者的结合恰恰是移步换景的艺术手法的体现,柳宗元一步步游山水,空间也在逐渐延展,柳宗元和其他同游者是这个空间的点,而随着点的转移,空间的面慢慢铺开。而且,这也深层反映出柳宗元是在用心游山水,他小心翼翼地接受着永州山水带给他的陌生感,一步步欣赏,一点点消释与顿悟。
具体空间的塑造是局部的,也是整体的。
局部塑造体现在《游黄溪记》的开头部分:“北之晋,西至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从永州到黄溪,由“永州之治百里”于黄溪,大空间落脚于小空间,这使得黄溪这一空间的外部轮廓清晰不模糊,也让这一空间的局部性显现出来。同时,柳宗元在这段文字里将永州与其他“名山水而州者”、黄溪与其他“名山水而村者”进行比较,突显出黄溪的独特性,暗示着黄溪内部的奇特景观。
而整体塑造体现在另外的八篇山水散文中,一是我们可以看到,从《始得西山宴游记》到《小石城山记》(也就是“永州八记”),篇与篇之间在地理位置上联系紧密,试举一例:《石渠记》中写到:“自渴(袁家渴)东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又《石涧记》中言:“石渠之事既穷,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民又桥焉。”一个个独立空间的关联整体上描绘出永州山水的模样,体现了柳宗元书写山水散文的整体性思维。二是柳宗元在每一个独立空间下对各景物的描摹,这样的描摹不是详写某一景物或者散文题目中的对象,而是景物群像的细节刻画。景物群像正是整体性的表现,而柳宗元通过凝练的语言和精巧的修辞对每个景物进行细节刻画,恰恰弥补了众多景物一齐出现的堆砌感。试举两例:
“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潭水到潭中石,到树与蔓,再到潭中鱼,柳宗元的目光停留又变换,不仅写水及水中景物,还以树与蔓修饰,景物皆出却又不离小石潭的整个环境氛围。“清冽”一语道破潭水之状态及游者之心态;“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非真有是物,特石自水底挺出,成此四伏”,潭中石皆与山土之状形似;树“青”蔓“翠”实则色彩虚则清美;鱼“若空游无所依”,此时水的清乃是鱼之自由,“俶而远逝,往来翕忽”,鱼短暂的游动此刻早已荡动了游者的心。这一切,正如前人所言:“至于穷形尽相,物无遁情,体物直到精微地步矣。”
“每风自西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袁家渴记》)
这段妙就妙在以风带动众物,由一牵动整体,这样的整体性既是自然生发的,又是柳宗元敏锐察觉到的,风本无形,而众物皆把风的形状显露无遗。“凡性情、形势、往来动定,一一具备,可云化工。”“振动”与“掩苒”把风的气势显尽,“骇”神显花草受风之惊,风的余力也激起水波往回流,精炼的字词“渲染出奇光异采,犹觉动目。”
具体空间一些是经过了柳宗元随心改造的,这样天然的空间自然也就带上了人的气息。“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始得西山宴游记》)又如:“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钴鉧潭西小丘记》)又如:“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酾而盈。”(《石渠记》)从柳宗元这一点的描述来看,他并不是以“无”的心态欣赏这片山水,而是以“有”的心情走进这片山水,于是 “恶木”变“嘉木”,空间里不合他心的景物改造成适心的风景,以充盈精神。所以具体空间的客观形成其实隐藏着复杂的主观,这样的改造也推进了空间属性向个人转移。
二、具体空间各因素的融入
具体空间的客观形成为其搭建框架,而各因素的融入填补了具体空间的空心部分,使得空间更具多面性。
情感因素融入空间并逐渐成为具体空间的内核。我们联系柳宗元来到永州的背景,柳宗元本是希望在朝堂参与“永贞革新”施展政治抱负,但遭遇改革失败,进而被贬到永州。同时,到永州后的柳宗元一直处于“罪谤交积,群疑当道”的地位。于是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差距让身处永州的柳宗元产生幽怨悲愤之情,“居是州,恒惴慄”(《始得西山宴游记》),他不得不寻找情感的发泄口。所以,如前所言,柳宗元是以“有”的心情走进永州山水的。永州山水在当时虽处于偏远之地,但它本身并没有“奇”的特征,不过我们看柳宗元的山水散文,“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钴鉧潭西小丘记》)“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石渠记》),具体空间里的景物却拥有了“奇”的意味,而这样的“奇”不仅来自于柳宗元变换环境后自觉的生疏和好奇,而且是柳宗元在自身情感与景物结合之后所感受到的。所以空间里的景物掺杂着情感。同时,景物又触发了柳宗元的情感。《小石潭记》中,因“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景物所营造的凄清环境不由使柳宗元想起自己的艰难处境,凄凉悲伤之感又重现心口。我们看到,情感支配着景物,游山水又回归情感,这表现出柳宗元的情感渐渐深入了空间并且占据了空间的内核,具体空间不再只是向外的自然空间,而且是一个有情感的内向空间。
具体空间同样是一个文人性的空间。我们先看散文:“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始得西山宴游记》)“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也,出而传于世。”(《袁家渴记》)“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其所属,遗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石渠记》)我们看到,柳宗元不仅仅是独享永州山水,而且是希望将这一份个人化的见闻记录并留存于后世,从而使得更多的人能够闻其文来其地。所以,柳宗元将永州山水写入散文,主要原因在于他个人,但我们不要忽视他作为一个文人所衍生的自觉性。“永州山水奇秀,然其地处荒僻,不得河东,虽胜境何以知名?正所谓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也。”前人所言确实精辟。并且,柳宗元自觉的文人情怀也使得我们所谈到的具体空间的属性由个人扩大到不同时空下的群体,所以这一空间存在的价值也具有了历时性的普遍意义。
历史文化因素也融入了这个具体空间。柳宗元在《游黄溪记》里写到了黄神祠的历史渊源,“黄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号黄氏,逃来,择其深峭者潜焉……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阴溪水上。”暂且不论此传闻真假与否,柳宗元在散文里切切实实写出,其实就已经把身处南蛮之地的永州和中原联系起来了,而这一叙写对于永州山水可能被更多中原人熟知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时,在《袁家渴记》中柳宗元还写到:“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者为渴,音若衣褐之褐。”柳宗元在游袁家渴之时,还了解了山水取名的地域文化内涵,这不仅体现了永州山水的地域特性,而且反映出柳宗元在接纳永州山水的同时,也在逐渐接纳永州的社会文化。对于具体空间而言,历史文化的融入使得空间的人文要素显现出来,而空间也变得更加丰富完整。
三、具体空间上升为抽象空间
柳宗元的永州山水散文不仅为我们建构出具体空间,而且创造了一个抽象空间,这个抽象空间是人与自然融合后的产物,然而又是脆弱不完整的。
柳宗元在《永州龙兴寺东丘记》言:“游之适,大率有二: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其地之凌阻峭,出幽郁,寥廓悠长,则于旷宜。”而我们所论到的这几篇山水散文便拥有他所说到的“旷如”之境。永州山水处于当时人烟稀少的偏远地区,山水天然如一,同时其属于南方典型的自然环境,所以自身就包含“旷如”要素。柳宗元写到:“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始得西山宴游记》)又如:“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钴鉧潭西小丘记》)以近观远的视角,明朗开阔的视野,让永州山水以整体展现在柳宗元眼前,也让他得以感受到山高、云浮、溪流、鸟兽遨游共同表现出的“寥廓悠长”的意境。柳宗元又写到:“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至小丘西小石潭记》)“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石渠记》)我们看到,柳宗元在汲取永州山水“旷如”养分后,慢慢进入到了与山水融合的阶段,鱼儿游动也似乎在与“我”嬉戏,“我”看风吹,也听风走,而在这个过程中,抽象空间逐渐建构成形。“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始得西山宴游记》)“枕席而卧,则清冷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钴鉧潭西小丘记》)于是,抽象空间完全形成。这个抽象空间吸收自然万物之气,凝合柳宗元精神上超然不群的诉求,蕴造了一个天人合一的境界。在空间里,柳宗元暂且忘却了现实中的遭遇,疏散了内心积存的幽愤,“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始得西山宴游记》)
然而,在《钴鉧潭记》中,柳宗元最后写到:“敦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我们看到,柳宗元沉浸永州山水却不免自我怀疑,进而有意识地把原因转移到“兹潭”上,是潭让“我”忘了故土,不是“我”忘了故土,所以,“我”并没有割舍对故土的思念。可是,“我”如今还困于此地,这样的反差让我们不禁感受到柳宗元内心深处的愁苦,大好的山水风光也掩盖不住他的悲伤。同时《钴鉧潭西小丘记》中写到:“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之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小石城山记》中还写到小石城山“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我们看到,永州山水在柳宗元眼中还有一个属性——弃地,而弃地表明永州山水的美和位置在他看来是不匹配的,同时上面《钴鉧潭西小丘记》中提到柳宗元祝贺他与小丘的相遇,显然言外之意在于他认为自己的能力和现在所处位置也是不匹配的,在这时,弃地与弃人同感相应。“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得意之日,与石渠同。”(《石涧记》)看似自我得到满足和快乐,却隐含着深深的悲情。同时,结合柳宗元在永州的其他经历,他始终没有失去回归政治的渴望,用世之心极为迫切。所以,无论是游山水背后的悲情,还是希望为时代效力的急切,我们都可以看到,柳宗元根本不会完全出世,也就是说,前面提到的抽象空间持续时间并不长,它是短暂的,同时它随时都有可能消失,所以它又是脆弱的。而短暂而脆弱的抽象空间却让我们见证了一个坚强不屈的柳宗元。
结 语
柳宗元以永州山水为对象建构了具体空间,而永州山水与柳宗元的惺惺相惜完成了抽象空间的建构。柳宗元与永州山水的双向关系让我们得以体验空间的审美意味,也让古代山水散文迈出了一大步。
(一审编辑:冯雅婷)
(二审编辑:邓郁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