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的《爸爸爸》一直被视为寻根文学的代表,讲述了偏远山寨鸡头寨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鸡头寨愚昧、落后,可以说,这里是世间一切恶的习俗的聚集地,但我们也能从中看到,作者对鸡头寨的批判并不是全然冷酷的,也有着同情与怜悯。
我们说“寻根文学”,那么就要先搞清楚,寻的“根”到底是哪里的“根”。在整个大的文化框架内,中国作家寻的是中华文化的“根”,但具体细分,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故乡”“故乡”往往是他们的小“根”所在。贾平凹的根是陕地的黄土高原,沈从文的根是山清水秀的凤凰古城,老舍的根是板板正正的北平城,汪曾祺的根是高邮的闲适安逸,那么韩少功的根在哪里?他的文字里有鲜明的楚湘文化色彩。延伸到作品上,鸡头寨也有着明显的湘楚文化色彩。不消说景物描写中大蛇的出现,历史文化中巫楚文化的残留,本文的语言文字亦有湖南湘方言特点。巫楚文化浸润在鸡头寨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鸡头寨的种种传说与生活细节,抑或说,鸡头寨本身就是一个充满玄幻色彩的地方。原文是这样解释鸡头寨的来源的,“刑天的后代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那是很早以前,五支奶和六支祖住在东海边上,子孙渐渐多了,家族渐渐大了,到处都住满了人,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五家嫂共一个春房,六家姑共一担水桶,这怎么活下去呢?于是在凤凰的提议下,大家带上犁耙,坐上枫木船和捕木船,向西山迁移。他们以凤凰为前导,找到了黄央央的金水河,金子再贵也是淘得尽的;他们找到了白花花的银水河,银子再贵也是挖得完的;最后才找到了表幽幽的稻米江。稻米江,稻米江,有稻米才能养育子孙。于是大家唱着笑着来了。”这些本身就是一个没头没尾的传说。但从这里“刑天”和“凤凰”的文化色彩可以看出,鸡头寨深受楚文化影响。除此之外,这里还有绿眼赤身的蜘蛛精,有坐桩而死的古老传说等等,作者不厌其烦地描写一个个诡异的形象与传说,烘托这里的文化特色。和西方的马贡多一样,鸡头寨是一个悬浮在沙漠之上的海市蜃楼,它们不是现实,又依托现实而生,似真似假的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这里封闭而不全然倒退于人类文明的长河中,如果说“猪尾巴”是布恩迪亚家族的诅咒,那么丙崽就是鸡头寨绿色的不祥。但他们也是在一定程度上都被外界遗忘,独居在文化的孤岛里。“寨子落在大山里,白云上,常常出门就一脚踏进云里。你一走,前面的云就退,后面的云就跟,白茫茫的云海总是不远不近地团团围着你,留给你脚下一块永远也走不完的小小孤岛,托你浮游。”鸡头寨驻扎在这里,完全断绝了里面的人随意出来,和外面的人想进就进的可能性。丙崽和鸡头寨一样,他们的文化色彩绝不是黑或是白这样泾渭分明的颜色,而是深深扎根在故事的每一片土壤之中的诡异的、邋遢的绿色青苔,泛着暗绿色的光与恶臭,虽然全文有很多尖锐的对立,但并不影响它们整体的色彩基调,也是它魔幻现实主义所在。
《爸爸爸》故事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不仅仅体现在传说故事、日常生活的诡谲中,更体现在它与现实似真似假的交界线上。与鸡头寨敌对的鸡尾寨就是时代的分界线。他们已全然与时代接轨,有鸦片的种植,这样证明此处算得上炎热,鸦片来源于中南半岛。他们有文人、有官员,我总怀疑那位在新疆带兵的官员是左宗棠,他也是湖南人,出生与活动的地方与作者韩少功的家乡并不算远,这或许也能大概推算出当时是怎样的时代背景。但就鸡头寨来源的传说来看他们把姜生奉为祖先,认为自己是蚩尤的后代。《苗族简史》也有记载,“川南、黔西北一带有蚩尤庙,受到苗族人民的供奉”。这样看来,鸡头寨大抵最起码是个苗寨。《百年孤独》以哥伦比亚战争时期的社会与政治环境作为模板,《爸爸爸》大约以清末为历史背景。清末正是国家动荡,封建王朝土崩瓦解,封建思想动荡解构之时。
鸡头寨里面的人用词,遣句有鲜明的地域特色。日常生活语言的使用中,鸡头寨把“看”说成“视”,把“说”说成“话”。把“站立”说成“椅”,特别是把“渠”说成“他”,既有古风,也有地方特色。语言文字是人与人之间交流沟通的工具,作者有意为之的语言选择定有其想传达的特殊含义。充满“古意”的字词运用,让读者意识到要么这里是一个偏远不怎么与外界交流的地方,要么这里是一个极端守旧保守的地方。但不论是哪种可能,鸡头寨的顽固都跃然纸上。如果说日常生活语言的守旧只是让读者觉得这个地方守旧顽固,那么,该地的称呼词的使用方法更是让初读者摸不着头脑。把父亲称作“叔叔”,把叔叔称作“爹爹”,把姐姐称作“哥哥”,把嫂嫂则称为“姐姐”,称呼词在这里是错位的。固然我们说名字也好,称呼也好,只是一个代号而已,但不可否认的是,称呼是社会秩序的代表。如若违反,那就是礼崩乐坏了。但奇怪的是,鸡头寨并不是一个全然没有长幼秩序的地方,从后文仲满对其他人说丙崽是他们的长辈可以看出。两相矛盾之中,可以看出,鸡头寨的习俗和文化的扭曲的。这又引起了另一个论题,这样的扭曲是从何而来,迷信和封闭。之前我们就已经说过,从地理的角度来看,鸡头寨是封闭的,从文化的角度来看,鸡头寨更加封闭。文中提到,关于鸡头寨的祖先和祖先为何在鸡头寨定居的问题上,鸡头寨人有自成一套的神话体系。并且,他们容不得其他人对此的指正,“鸡头寨的人不相信史官,更相信德龙——尽管对德龙的淡眉毛是看不上眼的。眉淡如水,是孤贫之相。”他们发自内心地拒绝与外界的沟通与交流,并把这些外界的知识视为异端和谬误。最终,他们也为自己的封闭和迷信,自大与无知付出了代价,在与鸡尾寨的斗争中连续失败,无奈选择集体式自杀的方式延续部族存活的希望。虽然这样的行为是懦弱的,在失败面前除了认输没有别的方式吗?但又是伟大震撼人心的,用一群人的死亡换几个人的新生,延续最后的希望。
回归文章的主角丙崽,他只会两句话,“爸爸”和“X妈妈”,是为人所避之不及的侏儒。他的肉体发育是不齐全的,他的心理发育也是不齐全的。他心情好时说“爸爸”,心情不好时说“X妈妈”,这是他主观上对外界的判断,但外界真实的善与恶他又浑然不知。他的父亲看到这个怪物就远走高飞,他妈妈一直费心费力地拉扯他长大,可他却用这样的语言表达感情。很难说不是一种讽刺。文章的批判色彩是很明显的,作家毫不避讳地去描写鸡头寨的丑恶与落后,丙崽的丑陋与恶心。但本文的作者韩少功这样说过,他对丙崽是有同情和怜惜的,并不是完全的批判。丙崽是一个可怜的人。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湘文化的态度也大概如此。
(一审编辑:陈早)
(二审编辑:蒋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