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我和朋友睡眼尚且惺忪,却随手抓上桌边的早饭起了床。
推开门时檐角的竹风铃相撞摇曳,声音清脆。门外夜幕还暗沉,但沿海街边已经有小电驴“滴滴”着往东方驶去,路灯排成长龙一路游到天边,一弯月亮藏在云里,光华被牵绕的云雾敛去大半,因此并不惹眼,倒是几颗星星在旁边闪烁着微光,如宝石般点缀天空的裙角。
沿着海边公路一路疾驰,凌晨的海风带着腥咸的海水味儿肆无忌惮地扑面而来,我们心里却万分畅快。怎么能不畅快呢?这样的自由就像是渺远天边的月亮,我们站在海边遥遥相望十八年,终于得到允许向她奔赴。
到半月湾时恰巧清早四点半,沿着台阶拾级而下,沙滩上已经围满抄着长枪短炮面朝大海的游客,他们几乎都坐在小马扎上远眺。我和朋友无奈地相视一笑:还是来晚了。好在我们原本也不是专为记录日出而来,短暂遗憾后,我们找到一处沙滩上离人群稍远的高地等待。
日出并不会因众人焦灼而加快脚程,海天交界处全无动静,只有近岸潮水此起彼伏地拍打着沙滩,那一弯月亮似乎离海平面更近,但变化并不明显。身体终于对我们背离生物钟的作息发出抗议,我们三人互相依偎着昏昏欲睡,却在模糊的梦境中听到一阵车轱辘的滚动声,与之相伴是浓烈花香扑入鼻息。
“哎哟,丫头怎么睡这儿啦?可别着凉哟。”
我们睁眼却不见人影,只有一面满满当当的花墙悬在身前不远,几株零散花枝挣扎着向前探出,晨露缀在花瓣尖尖上,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样子——原来那花香并非从梦中传来。
一位衣着朴素的大娘从花墙后面露出头,瞧上去约摸有五六十岁,额上眼角都是岁月磋磨后的痕迹,但她周身上下打理得很整洁,胸前的口袋里还别了朵热烈盛开的红玫瑰,这使得她不像是卖花为生的摊贩,倒更肖似日日与浪漫相伴的讲究人,平添几分温柔。只是大娘开口却并不符合我们的想象,她说话时带着一口浓郁的当地口音,直爽干脆:“三个丫头搁这儿坐着嘛呀?辛苦你们给我挪挪地儿,我把这车给摆正了好卖花呢!”
说着,大娘又缩回车后,她抻直了双臂去推这一车比她人还高的鲜花,两腮紧咬眉头皱紧,我们注意到大娘并不轻松,忙绕到车后去帮她。车轱辘又“吱呀吱呀”转动起来,在抵拢尽头凸起的石块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大娘直起身用袖子蹭去额边的细汗,扭头扯着嗓门道:“好闺女,谢谢你们啊!来坐下歇会儿——”说着就从车里扯出几张小马扎递给我们。
几个刚毕业的女孩子从家乡远涉千里来这里旅游,哪曾听到过远方素昧平生的人这样亲切的呼唤呢?况且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我们并没放在心上。又想起出行前家里父母的殷殷叮嘱,字字句句都还明晰,因此面对大娘的热情招揽都犹豫不决,三个人相互推搡着,也不好意思拒绝,也不好意思上前。
大娘的小马扎还在手上抓着,或许是因为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她扭头瞅了我们一眼,像是看透我们未曾出口的思量。但大娘并没有生气,她把小马扎放在我们脚边,一边擦手一边乐呵呵给自己解围道:“没事儿嗷,我给你们放这儿,你们要是站累了就坐坐。我先去把花给收拾开。”说完便自顾自地开始整理车上的各色鲜花。
这下烫手山芋又翻回来,我与朋友们面面相觑着不知道该干嘛,与大娘的相遇实在打得我们措手不及。三张小马扎不会说话,还安安静静地待在脚边,我低头一看,不觉莞尔——要不说这大娘看上去蛮讲究呢,原本所有人的小马扎都是海滩上随处可见的格子款式,就像是大众刻板印象里程序员的格子套装。可大娘的小马扎不一样,它们竟被主人细心套上一身碎花衣服!那些碎花外罩虽然款式已经过时,却像是常常清洗的,面子看不见一点脏污,有些褪色而已。
大娘还在那边摆弄着她的花材,从我们这儿能看到车上的花墙正慢慢变矮,朋友透过花叶间的缝隙悄悄觑了一眼,小声说大娘忙得认真,没往我们这儿分一点眼神。
似乎真的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萍水相逢了。
我们略略安下心,昨晚赶路今天又早起,浑身上下实在算不上舒服,更何况刚刚随便找了个石墩子靠坐许久,这会儿腰酸腿痛十分难受。我抬起手远眺人群之外的大海,天边似乎亮了些许,看得到远方海上那座低矮牙石岛的模糊轮廓,黑影比周遭的海水与天空要暗上一个度,如站岗的哨兵一般沉沉矗立在视野里,等着向人们吹响破晓的号角。
但还须再候,破晓之前仍有漫长的等待。
心有灵犀一般,我们三人相互看看彼此,又看看那几张穿着碎花外衫的小马扎,最后再探头看看正在忙活的大娘,到底还是不好意思地坐上了。
眼前的世界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模糊,马赛克层层覆盖看不清景象,只有鼻尖的花香还鲜亮。过了不知多久,我听到一阵塑料袋摩擦时发出的窸窣声,睁眼才发现大娘已经收拾好小摊,从兜里摸出早饭在填肚子。大娘看我们抬头,便扬起手里的一袋锅贴,我们忙摆手示意不饿。她旋即便与我们攀谈起来:“丫头们来咱这儿旅游的昂?感觉咋样啊,舒服不?”
这种做派像是古装剧才会出现的豪迈侠客,我们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热情,下意识呐呐地回应她:“是来这边玩的,第一次来,就······挺好?”
大娘三两口就吃完了那一袋在我们眼中堪称巨量的早餐,擦擦嘴接着说:“出来玩儿不就图个开心嘛,感觉好就行。哎,你们自己再坐会儿啊,我还得去把花插上。”
插花?
我们听到这话一愣,不解其意——刚才不是已经摆好鲜花了吗,还要插什么花?
大娘的话勾得我们心痒,不禁探出头去看她动作,便见到她从车后箱的角落里抱出一大桶玫瑰。她先是走到小车往前十来步的沙滩上,蹲下比划着什么,然后开始往沙滩上插玫瑰花。这实在有些新奇,我们没忍住也站起身走过去,等靠近才发现原来大娘是在地上圈出一个手臂环抱大小的心形轮廓,此时正依着轮廓外缘填满玫瑰。不久后玫瑰心成型,她又掏出一圈闪烁的暖黄色小灯绕着玫瑰围起来,这一隅小角落乍然变得浪漫,灯火隐隐,在沙滩上格外瞩目。
但大娘并没有停下,她回到车上挂出一块四角画花的小黑板,中间用白色粉笔写着:“拍照随意,欢迎买花。购费随心,生活愉快!”
这十六个字太突出,甚至叫人疑心是不是会错了意思。
我们莽撞地问出口,这样随心所欲的卖法难道不会亏钱吗?大娘却像是听到什么很天真的故事一样哈哈大笑,甚至短时间里停不下来。她兀自笑着,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后来还沁出泪花。大娘揉了揉眼角,慢悠悠地说:“要不说你们是学生哦,这当然不用来讨生活啊,不然我还不知道每天晚上睡哪个桥洞子底下呢!”
我们听出她话里的调侃,却还是不解其意,只好等一个解释。大娘笑够了,举起右手往东南方向一指,告诉我们自己家里人就在不远处的小吃街上还开着一家客栈。
是的,她的原话就是客栈,不是酒店也不是民宿,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会在纸册做的话本子里经常见到的客栈,这个词语用得如此惊人,连带着大娘昂首指点的动作都在我眼中变得豪气云干。我想起遇见大娘后见到的有关她的所有举动,却莫名觉得并不违和。在大娘说出这句话后,我脑中神思百转,好像在那一瞬间被带到了某个平行的武侠世界,海风吹到脸上许是薄刃试锋,蓝色水桶里娇娇嫩嫩的玫瑰花瓣上有没有带迷魂毒,而这位又开客栈又卖花的大娘或许是江湖上某个隐姓埋名的大侠也说不定呢?
大娘看我们面露惊讶,眉梢眼角都带着得意:“客栈流水不少,我一天天守着也没意思。现在你们年轻人不是流行什么沙滩告白嘛,我出门溜达都遇到过好几回,想着也来支个小摊,就是想交交朋友。不图赚钱,图个高兴。”
她言语之间轻飘飘的不当回事,如随口与我们扯弄闲谈般来得松快,却有一番属于年长者历经沧桑后看淡一切的安宁从容。我们不由得恍然大悟,怪不得从一开始见到便觉得大娘不像是以卖花为营生的人,这满车鲜花,不过是她与烟火人间的某种连接而已,走过世间、回望时间、最后又借鲜花点缀世间。
我们讶然出神的时候,已经有好几拨人被吸引过来了,他们惊喜地指着小黑板,而后与鲜花合影起来,大娘往后退步,只笑着看他们,眼里满是温柔祥和。
海滩上忽然传来骚动的声音,我们循声而望,只见原本暗着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种更澄净轻盈的宝蓝色,远方的巨礁与近处随风晃荡的小船都已经清晰可见。天际显露出一线浅淡鱼肚白,海浪轻柔向沙滩扑近,泛起波纹层叠,引得水面的浮标也起起落落。水的尽头隐约有一个发亮的圆弧缓慢向上移动,闪烁着温暖的橙红色光芒,就快要浴水而出。
所有人的手机屏幕都亮起来了,在算不得明也算不上暗的晨光里像星星,不知道是谁率先欢呼:“日出了!”
刹那间,好像一切变得鲜活,沙滩上影影绰绰动起来,原本歇在外缘的人都争着想挤进去一窥究竟,方才还在拍照的人也忙跑远了,嘴上还在嚷嚷:“大娘!我们拍完日出再来!”
大娘笑着应下,转头问我们:“你们不去吗?今天天气好,拍日出可漂亮。”
我们遥遥望了一眼海岸,竟不约而同地回答:“算了。”“人太多啦,挤不进去。”“就在这里看,挺高的,也能看见。”三道声音叠在一起,我们说完便笑出声,大娘也跟着笑道:“对,这儿也能看着,眼睛可比照相机看到的漂亮多了,来,给你们分点花,一会儿拿去拍照片好看!”
这下再没说拒绝了,带着笑意的道谢声叠叠如浪。
海滩上人声喧嚷,我们四个人独独在高地等候,看天光破晓、红日初升。太阳完全升起的那刻过于壮阔,我们难得抛下羞怯,高高举起手里的鲜花,同沙滩那边传来的模糊声浪一齐大喊:“日出啦——”
大娘面朝大海坐在小马扎上,她被我们的声音吓了一跳,扭头看我们这三个素不相识的丫头,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笑。
我们高高举起手中鲜花在半空挥舞,那蔚蓝的风中是鲜红的花瓣飞扬,在晨色弥漫的天光里,我们一边欢呼一边弯起唇角相互看着,眼睛遇见眼睛,笑意碰见笑意。
(一审编辑:邓智玲)
(二审编辑:唐湘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