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当前位置: 首页 >> 在线文学 >> 散文 >> 正文

双杨湾·清明

来源:文学院在线作者:17级 孙庆耀
时间:2020-04-30 21:14:12点击:


一:2018年的清明

(一)

听老人们说,清明时节的冷风是黑白无常的前导。

等到我回去时,爷爷双腿盘坐在土炕上,背倚着潮湿的墙,愣愣的、呆呆的,仿佛是一株风干腐朽的枯木。

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我看不清是否蕴积着泪水。烟圈从嘴里吐出,逐渐弥散在空气中。

这一刻,堂堂的北方汉子,竟老泪纵横。

我扶着他僵硬的身躯,看着远去的殡葬车在我们的眼睛里被挤成一个小黑点,逐渐模糊了轮廓,只剩下低沉哀婉的丧乐还弥留在天际。爷爷半靠着门蹲下,下意识地从腰后摸出烟杆,猛吸了几口,才发觉火熄灭了许久,早已没有了温度。

门楣上,两盏煞白的纸灯笼在风中摇摆零乱。

爷爷是做纸灯笼的,据说是清末祖传的手艺。

爷爷拥有一双粗糙而厚实的手掌,深深的刻痕已经开裂,含着血丝,默默吞咽下所有的辛酸与苦涩。

但是他编灯笼时的手却很灵巧,像一只灰白的家鸽在竹条和藤绳之间上下翻飞,片刻之间就整饬出大体的骨架。若是再糊上色纸,描摹尽草虫翎羽、亭台楼阁,实在难以看出这件精巧的工艺品,曾在爷爷黑黢的手掌中孕育。

农村婚丧嫁娶,都要挂灯笼以示吉凶。两盏灯笼,是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家族的晴雨表。见红灯笼则表明家里添了喜事,红火热闹,乡邻多喜欢沾沾喜庆;见白灯笼则需避晦气,门前不可喧哗嬉戏,连商贩都要止住吆喝。

爷爷说,终究有两盏白灯笼是送他走的。奶奶死了,他应该也不远了。

(二)

我也记不清多久没回双杨湾了,时间久远得让人害怕回忆。不同于湖湘童谣“月亮粑粑”的美好,我儿时的童谣是这样唱的:

双杨湾,双杨湾,两棵杨树三丈三;

前头淌着穷人水,后面守着坷垃[①]山。

双杨湾,双杨湾,一个大湾三亩三;

龙王家里发洪水,我们这里九年干。

童年记忆中的双杨湾贫穷而又落后,雨天脚踩一潭泥,烈日禾苗多枯死。寄居在爷爷奶奶家的那个童年晦暗而苦涩,只有亲情可以融化掉所有的冰冷。

这次同父母回去,面对奶奶黑白的遗像,爸爸哭成了泪人,不停地责备着爷爷为什么不早点透露病情。

但每个人都清楚,奶奶的病是治不好的。胃癌。

奶奶是这个村子里第二个查出患癌的人。第一个我曾熟识,年纪比我略大,儿时常常同他去村外的小河边洗澡。

我去看时,发现他家木门上只挂了一盏白灯笼。爷爷告诉我,这是村里旧俗,男人未满三十岁而死,照例只能挂一盏无字白灯笼。家里做农活的主劳力死了,大操大办是很不合时宜的。

我望着他家木门上那盏白灯笼,好像看到了以后的自己。

(三)

乡下仍旧流行随田安葬,矮矮的一方坟茔,上面斜插着村里匠人裁剪的纸糊头子[],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坟前并不立碑,只为了能多出一小块土地,让庄稼在这里扎根。奶奶最终葬在了我们自家世代耕种的田地里,生前为土地辛勤一辈子,死后又成了土地的守护者。农民的一生都被捆绑在了这片土地上。

“过去种麦子和棒子,近两年粮食挣不了钱,炼钢厂又总是亏损,许多土地便荒废掉了。”爷爷默默地说道。举目所见,只有爷爷和邻近几家的地里,还零散地种着些菜。

走时,爷爷从地里拔起一颗大白菜。他那双粗糙黝黑的手将白菜用力掰开,咯嘣一声脆响,白菜瞬间被撕裂。

无心。父亲惊讶了一句。

是啊,无心。被施了咒语的白菜,除了外面看似不错的一层勉强挺立的菜叶,整个中心都是空的。

它的心萎缩着,蜷曲着,小得如同一个婴儿的拳头,却已经腐烂发臭。这样的白菜卖不出去,自己吃也难以下咽,是白菜里的怪胎。但是这样的怪胎,整个村庄遍地都是。

还有不熟先落的苹果树,埋在土里畸形怪异的山药,只长茎秆不抽穗的小麦,无缘无故从空中坠落的死鸟……在这个村庄上,一切事物仿佛都被施加了魔咒,包括人。

为什么会这样?我问了一句。

爷爷说,天谴。

父亲驱车带我离开时,我看到了设在路旁矮矮的土地庙。上面摆满了水果糕点,还有积得厚厚一层的香灰。庙檐仿古的飞甍上,挂着两盏技艺精湛的红灯笼。

耳畔,我听到了炼钢厂隐约的轰鸣声。

大地在呻吟。

二:2019年的清明

(一)

寒假前,爷爷来电话说,常常觉得身体不舒服,害怕自己也被鬼神施加了魔咒。又说,村里的炼钢厂这几年亏损得越来越厉害,钢铁积压严重。钢铁卖不出去,工人们连续几个月发不出工资,希望父亲想想办法,多联系联系销售门路。

父亲说,爷爷可以接到城里来住,这边医疗条件要好很多。炼钢厂的事他不懂,帮不上忙。过去曾听父亲提及,那家炼钢厂比他的年龄都要大,是六十年代爷爷做村长时一手抓起来的。现在看到炼钢厂入不敷出,爷爷很着急。

可是爷爷离不开双杨湾,村里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一天不在他就不放心。爷爷是族长一样的人物,有原则,没有人拗得过他。

这次清明回乡下,我看到爷爷额头上又增添了几道风霜雪雨的刻痕,似乎比以前更显苍老了。

爷爷问我上大学学的啥,我说是汉语言文学。爷爷摇摇头,说不知道,不如学个教书来得实在,退休工资高,老了不愁。

爷爷不知道,大学里没有教书这个专业。

爷爷对父亲说:“这两年村里死了好多人,许多人都是被查出什么病,无缘无故地死掉了。地里不长庄稼,以前村里人还主要靠炼钢厂养家糊口,现在大部分都出去打工了,举家搬走的也有。”

这一点我是看到了,站在爷爷屋后的小山上俯瞰村庄,挂在门上的残破的白灯笼形成一条长龙,逐渐吞噬着人们的心。白灯笼在凌乱的风中招摇着,令人不寒而栗。许多人家的院墙已经坍塌,连杂草也不生,只剩下一片凄凉。

母亲要洗菜,把铁桶扔到爷爷家的井里,只打上来一桶鲜血般铁红的水,溅湿了母亲的衣裙。

父亲说,炼钢厂的事该向上级部门反映看看。

我说,现在国家提倡污染防治和节能减排,怎么村里的炼钢厂还是老样子?国家节能补贴都用到哪里去了?

爷爷说,县长不管。

后来,我特意去看了那个土地庙,看样子已经被人砸掉许久了。

(二)

深夜时分,我思索再三,决定给我们化学化工学院的院长写一封电子邮件,向他讲述我在老家的所见所闻。第二天清晨,院长回信,希望可以来我老家看看。

此时老家的土地贫瘠而又荒芜,死寂一般,没有半点生机活力。我站在父辈们曾经耕种过的土地上,心中总有种说不出的隐忧。

奶奶的坟茔似乎比先前更加矮小,成了一个矮矮的土包,坟上的纸扎也只剩下光秃秃的秸秆。抬头望去,干枯的枝杈上栖着一只瘦瘪的乌鸦,连叫声都不闻,像极了马致远勾勒的萧索意境,我的心中不禁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身披蓑衣的爷爷走在最前面,身材佝偻,上半身几乎要与地面平齐。

他用鲁中特有的粗犷又低沉的声音,向院长诉说着这片土地的过去。譬如这里原来有过一条直通汶水的河,那里曾有一片茂密葱郁的杨树林,村子的后山上还有漫山遍野的柿子树。爷爷的记忆都定格在了我未出生时,这片土地不仅收纳了先辈们的遗骨,还深埋着先辈们遥远的记忆。

院长的橡胶鞋踩在干裂的黄土地上,窸窣作响。他望着远处滚滚升腾起来的白烟,眉头紧缩。

“那是一家什么厂?”院长突然问我。

我把目光转向爷爷。爷爷沉默了半晌,说:“炼钢厂。”

这个炼钢厂,有开展环境治理的任务吗?

俺们不懂这个。爷爷把头低下去了,慢吞吞地说。

远处,我仿佛听到了一盏又一盏的纸灯笼在悲鸣。

(三)

在镇上送走了院长,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却又渐渐停了,空气中却还是湿漉漉的。天色开始变暗,残月渐升,穹顶之下显现出一两颗不甚明亮的星,却又照不进这沉闷的现实。爷爷点起一盏红灯笼,把它交给我。

“那个炼钢厂,会关门吗?”我问。

“会吧。”爷爷默默地回答。他弓着腰背走在前面,脖子随着走路的节奏一伸一缩地动着,可以看清爷爷脖子上一层又一层的黄褐色的皮肤褶皱。

“炼钢厂一关门,村里的人是不是都下岗了。”

“嗯。”爷爷弱弱地答应了一个字,轻飘飘得没有力气。

我不再说话,只是走路高一脚低一脚,一步又一步地踩在黄土路上。红灯笼随着我身体的晃动来回摇摆,烛光好像是一个病体残躯、风烛残年的老人,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当初咱家多穷啊!”爷爷突然停下脚步,双手叉着腰,抬头望着空洞的青天。“你爸当初上大学吗,学费都是咱们周围几个村子的人捐来的。当时我就和你爸说,你要是学不好,该多伤父老乡亲的心。人不能忘本。”爷爷仰着脸把眼睛一闭,雨滴从爷爷的脸上一起汇聚到他花白的胡梢,又滴落到他的蓑衣上。

爷爷好像又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双杨湾最怕下雨,一下雨就把人的心都浇透了,也凉透了。生病的人最害怕下雨,一下雨就有无常来索人命了,家门上就又要多两盏白灯笼。”

“爷爷,那您怕下雨吗?一下雨就有人要死了。”

“怕。我怕他们死,也怕自己死。什么时候我不能动了,就死在我自己扎的白灯笼旁边。”爷爷把头低下去了,默默地抽着旱烟。

“我得去县里一趟。”爷爷吐出了最后一个烟圈,将烟杆在自己的鞋底上磕了又磕。他抖抖自己的蓑衣,硬生生地撇下这一句话,什么也不顾地原路折回。望着爷爷佝偻的身躯,我赶忙将手里的红灯笼塞到他手里。“不顶用!”爷爷将手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原本想说点什么,可是喉咙里好像被黄泥塞住了一样,咿呀地发不出声来。我就愣愣地站在那,望着爷爷距离逐渐拉远的蹒跚背影,心中一阵酸楚。

可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不知道。我的心中只有一股莫名的害怕。炼钢厂是爷爷年轻时的心血,更是周围几个村子人生存的唯一依靠。炼钢厂垮了,爷爷的精神支柱恐怕也要垮了。

第二天清晨,我在大堂的桌子上,发现了一封“同意炼钢厂停产”的批示,还有一瓶已经见底的萧府粮[]

床上,爷爷还在咿咿呀呀地说着梦话,像极了戏台上的哭腔。

补记:2020年的清明

原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滚滚的黑烟随着炼钢厂的消失,一切都随之消匿进细碎的时光中。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四月同父母回老家扫墓,惊喜地发现双杨湾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原本破败的人家修葺一新,外出打工许久未见的亲戚也陆续回乡工作,空落落的双杨湾好像又一次有了儿时的生机与活力。

祖父告诉我说,尽管炼钢厂已经关了,但是我们院长又联系了扶贫办,实地考察了双杨湾的发展与现状。现在不仅祖父的纸灯笼制作技法正在申请非遗,而且旅游也逐渐搞起来了。

祖父皱纹堆就的脸上,第一次挂满了遮掩不住的笑容。他说,信神信鬼,都不如信点实在的。清明的雨水落进祖父家清澈甘甜的井水里,最终,也落到了祖父原本干涸的心里。

20204月改定

(编辑:于一博)



[]坷垃是山东方言,泥土块的意思。

[]纸糊头子是用火纸制作而成的简单纸扎,用剪刀在火纸上剪成连续不断的长条,一剪刀一岁,活多少岁就剪多少刀。

[]鲁中地区最便宜的一种白酒,掺水较多。


上一条:小城故事

下一条:怀念伯爷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