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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

来源:作者:23级 龙思友
时间:2024-11-09 08:58:32点击:

中秋佳节,本是团圆之日,皎皎月轮当空的某夜,一声沉闷的掌掴声揭开了一个家庭虚假幸福之下的遮羞布。丈夫家骅因些许琐屑小事,与他的爱人润兰争执不下,竟施以掌掴。润兰本来禀性激烈,从不肯忍气吞声,遭遇这等羞辱,恍神了一瞬,当即将手边的衣服狠狠甩到他脸上。家骅面上无光,恼羞成怒,却不敢继续动手,因为女儿被剧烈的声响惊醒,泪眼婆娑地从房内走了出来。

“涵涵……”从前恩爱的夫妻俩异口同声地说。借宿于此的家骅妈妈闻讯赶来,立刻心领神会,把哭泣的女儿涵涵哄回了房间。夫妻依旧在对峙,可他们只感到一种滔天愤怒之下的悲哀。最后是家骅打通了润兰母亲的电话,润兰的母亲从来都是夫妻二人关系的粘合剂,是他俩的传话人,每每吵架后和好如初,都有赖于润兰母亲的调解。家骅以为,润兰母亲会向以前一样,劝说润兰跟自己和解。怀着这样的念头,他对电话里的润兰母亲大诉苦水——

润兰母亲感到彻夜难寐。她刚从女儿家回来,家骅狰狞的模样令她惶恐,女儿凄凉的模样更令她揪心。她很快明白了一切:夫妻俩的龃龉日积月累,终于在这一天爆发了。但这次,家骅做的过了火。“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打我的女儿。”母亲痛苦万分地想。母亲毕竟心思细腻,没有第一时间发泄她的怒火,她明白仅仅靠自己是说不动他们夫妻俩的,她需要找个援手。

母亲推开房门,摇醒鼻鼾如雷的父亲,在父亲惺忪睡眼的注视下,母亲说了句让父亲瞬间清醒的话:“你女儿被打了。”

父亲骤然起身,披件单薄的罩衣,穿好鞋,怒气冲冲地闯出门,母亲则神色焦迫地跟在他身后。夜色已深,冰凉似水,小区里树影婆娑,寒蝉凄切,阴影中仿佛幻化出无数生狞的魔怪。冷月当空,寂寥地照耀人世间。父亲烦躁地按住电梯按钮,肠内翻涌的怒火似乎要勾起他的旧疾,令他深感不豫。母亲焦虑地矗立在电梯门前,也怀揣着同样的心思。很快,电梯如一支离弦之箭窜上楼顶,在女儿家所在的楼层稳当停住。父亲走出电梯,站在女儿家的门前,最终摁下门铃。

叮咚——

叮咚——

翌日,雾色蒙蒙的晨间,母亲拉开屋门,神色憔悴的女儿有气无力地道了句“妈妈”,便脱了鞋径直坐到客厅沙发上。母亲见她的模样,更加心疼了。父亲从走廊的阴影中现身,眉头紧锁,沉默无言地盯着女儿,眼神中似有痛惜。润兰窘迫不安地坐着,还是母亲察言观色解了围,让凝滞的气氛流动起来。

“兰兰,早餐吃了没?”母亲温柔地坐在润兰身旁,握住她骨节分明的手,“没吃的话厨房里有粥,还是热的。”润兰摇摇头,表示不用,转头向父亲轻声说了句:“爸爸。”父亲冷硬的态度如融雪般悄然软化了,可他嘴很笨拙,不知如何表达,只能沉默地点头,然后走向沙发的另一端,重重地坐下。气氛又陷入了奇怪的沉寂。

“我想好了。”润兰噙着泪,擤了擤鼻子,语气轻缓地说,“我要离婚。”她将手从母亲掌中抽出,轻轻抚摸了左侧的脸颊:“我这边脸,到现在还隐隐作痛。这巴掌把我打醒了,也把多年的情谊给打散了。”

润兰红了眼眶,撩了撩头发,朝母亲悲戚地说:“妈,那天晚上,我就做好分家的准备了。我想离婚,我觉得我过不下去了,可我又一想,我女儿怎么办?她才六岁,她不能没有爸爸!”润兰说完,捂住脸痛哭流涕。

母亲也红了眼眶,越说越气愤:“……那天晚上他打你,喊我过去主持公道,我就知道他根本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平日里,你们俩口子吵架,我都是劝你,他妈妈长年身体不好,家骅把她接来家里,也是尽一份孝心。就算婆媳有矛盾,为了这个家,你也要多包容,毕竟她是长辈。可他打你,这性质就变了!只有最窝囊的男人才会打女人!外边受了气,发泄到自家女人身上,有什么出息?!我跟他讲,我养兰兰这么多年,我都舍不得打,凭什么你说打就打?再怎么吵架,打人就是不对,他喊我来主持公道,主持什么呢?难不成我不帮我自己女儿,反而帮你吗?!家骅在我们家这么多年,我把他当自己儿子,他爱吃鱼,我就去超市买点,超市不新鲜我就去菜市场!家务事我从没让他做过,凭什么我女儿到了他们家,外头赚钱不论,还要在家里头忙上忙下揽家务活。现在他竟然还敢打人了,真是狼心狗肺,养了个白眼狼!”

父亲久不作声,脸色阴沉,突然星沫四溅,说:“喊他过来!我要他亲自过来,给兰兰道歉,写保证书!不然,这事没完!我昨晚看他那样子,跟条恶狼一样,好像谁亏欠了他!——兰兰,你今晚就睡这,我喊你妈妈给你铺好床。”

“凭什么?”润兰也说起气话,“我不住这,我要住那!那是我买的房子,那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住?”

母亲在一旁打圆场:“你爸爸也是怕他们娘俩欺负你一个。”父亲沉静地坐在沙发上,像座喷薄欲出的活火山。

“我不怕他。”润兰冷峭地说,“昨晚你们走后,我就睡主卧,他不敢进房间,睡了一晚上沙发。”

母亲还要说什么,突然一通电话打了过来。母亲拿起手机,脸色阴晴不定。

“谁的?接吧!”父亲紧皱眉头,说。

母亲接通电话,里头传来的是家骅妈妈的声音:“嗳,亲家啊,昨天晚上是家骅做的不对……”电话里絮叨了许久,母亲压抑着哭腔,坚决地说:“我不需要你来跟我道歉,解铃还要找系铃人,你喊家骅过来,我要当面听他说!”电话里沉寂半晌,只传来一声无奈的哀叹,不久便挂断了。客厅的三人余怒未消,都缄默无言地坐着。父亲终于憋不住怒气,继续数落女婿的不是;母亲只是伤神地坐在一侧,暗暗地掉眼泪;而润兰交叠两手,搭在膝上,别过头去,眼中泪光闪烁,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一丝铃声令三人触电般地轻颤起来。三人面面相觑,交换着眼神,还是母亲低眉,黯然地说:“我去开门。”

母亲拉开门,凉风灌入屋内,家骅伫立门外,双目通红,头发蓬松凌乱,瑟缩着钻进来,朝父亲、母亲和润兰瓮声瓮气地说:“爸、妈,还有……兰兰。”父亲冷哼一声,润兰一声不吭,令家骅面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杵在玄关。母亲没有将心中的愤怒明摆出来,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淡定地说:“先坐吧。”家骅熟练地翻出他那双拖鞋,套在两只脚上,却没有坐沙发,而是搬了张椅子。

见家骅落座,父亲率先发难:“家骅,你出息呐!你有本事了!骨头硬了,可以不把我们娘家放在眼里!你说,你凭什么打我的女儿?!”

家骅似乎没料到岳丈的反应如此激烈,平日里岳丈不说和颜悦色,但也绝不会如此咄咄逼人。他心里顿时冒出怯意,嘴里嗫嚅说:“唉,这事是我做错了,我悔改,可——可如果不是润兰先朝我扔东西,我也不会……”

“呵!家骅,摸着你良心讲,是我先动手的吗?”润兰冷冷地说,“那吹风机就算扔在你身前,也怎么都砸不到你吧?”

家骅刚想反驳,母亲突然说:“无论如何,无论你们怎么吵,把家掀了我都不在乎,可是有条底线,不能打人,哪一方都不行!人要有最基本的底线!”

“讲那么多干嘛?过得了就继续过,过不了就离!”父亲在一旁不容置喙地说。

家骅也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将经受娘家这边的轮番拷问。可他觉得事不至此,真没那么严重,他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了。家骅焦躁地挠挠头,大着嗓门说:“哎呀!你们这不是处理事情的态度!”

“什么态度?你倒告诉我,要什么态度?!”父亲已经出离愤怒了,“我的态度很明了,动手打人就是错!”

家骅对父亲连番的诘难感到恐惧,他突然清晰地感觉到,润兰爸妈真有同他闹掰的魄力和决心,他美满的家庭,他可人的妻儿,似乎都将要离他而去。家骅不敢置信,十年恋爱,六年婚姻,她竟肯轻易抛却吗?他向润兰投去问询的目光,然而润兰的眼神隐蔽在散乱的发丝之下,看不分明,看不真切。他慌了神,如同落水之人急于寻找一块浮木,口不择言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坐下来和声细气地谈,有错纠错,我给润兰补偿……”

“我不稀罕你的补偿!”润兰咬牙切齿,“我也不需要!”

母亲倒是看出了家骅的局促,同时她也看透家骅根本没有悔过,他只想亡羊补牢,挽回已经一地鸡毛的婚姻。母亲为润兰的未来而深深忧虑,她看出润兰不肯放弃这段婚姻,可这样缝缝补补的婚姻,真的能幸福吗?她不愿去试想坏的结果,她宁愿希望家骅能真正幡然悔悟。

于是她苦劝说:“你们之前吵架,我都是劝兰兰,我说你妈妈不容易,身体不好,还要给你们带孩子。你妈妈那人说话不中听,老是犟人,兰兰和她不投机,生活得很压抑。可我劝她,你既然愿意尽孝,我们便成全你,一个不孝顺的男子怎么能对他婆娘好呢?可我没想到,你替你妈妈考虑周全了,可你考虑过兰兰的感受吗?本来不养二胎,村里几多闲话,你家二老是乡下过来的,怕别人指摘,给了兰兰太多压力。兰兰说之前,无论她听到多么难听的话,她都装作没听见,因为你会在她背后支持她,哪怕只是一句反驳别人的话,她都会惦记好久。家骅,我们毕竟不能时刻陪在兰兰身边,要是连你也不站在她身后,那么她能依靠谁呢?”

见家骅低着头似在沉思,母亲顿了顿,继续说:“我讲句不好听的,兰兰现在挣的钱就是比你多,你们家大大小小的开支,基本要靠兰兰的薪资,你在国企工作是稳定,可薪水也没变过。我知道你压力大,也比较好面子,可再怎么说,打人是不对的。以前都说男人的手,是用来打天下,是用来自食其力的,不是用来打婆娘的。你力气大,她怎么打得过你?在比你柔弱的人面前逞威风,是最没出息的做法——你难道要当这个最没出息的人吗?”

家骅痛苦地抱着头,手肘撑在双膝上,不发一言。良久,低低的啜泣声传来,家骅抬起头,脸上早已布满泪痕。他哽咽着说:“爸、妈!我真不是你们讲的那种人!我昨晚真是一时糊涂,我昏了头,我冲动了,我就是最近工作不顺心,压力太大了……”

“我不多说了,你自己想想。”母亲摇摇头,缓缓起身,“都这个点了,我该做午饭了。”

母亲从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抽身,走向厨房。父亲仍有些嫌恶地瞪着家骅,然而他毕竟没能采取实质性措施。他昨晚本想抄家伙给家骅一个足以铭记终生的教训,还是母亲苦苦地劝住了他,要是女儿以后还选择跟他过日子,你这样撕破脸皮,叫她怎么办啊!可他实在不愿意跟这个掌掴了自己女儿的暴力分子安生坐在一处。父亲森然地起身,又重新融入走廊的阴影当中,消失在主卧门口。

客厅只有润兰和家骅。润兰没有眼泪可流了,她的泪水早已流干!她不知道家骅的哭是假惺惺还是真情实感,她此时无比想念她那乖巧懂事的女儿。

记得早上出发前,女儿特意趴在她床头说:“妈妈,你和爸爸不要吵架好不好?”润兰苦涩一笑,抚摸她的小脑袋瓜:“你爸爸打妈妈,你觉得他做的对吗?”女儿可怜巴巴地说:“爸爸做错了,我喊他跟你道歉好不好?我让他跟你拉钩上吊,以后不准欺负你,他要敢打你,我就帮你打回去!妈妈,你不要和爸爸吵了,我好害怕……”女儿泫然若泣。润兰闻言,欣慰又悲伤地抱住她,泪流不止。

润兰也不愿坐在客厅,逃也似的躲进屋内。家骅独自坐在椅子上,泪水模糊了视野,他不明白怎么到了这般田地。从前他们是那么恩爱,事无巨细,他们都一起分享,某天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欣喜如狂,开始计划明天,畅想未来。当年润兰父亲坚决反对他们在一起,可是家骅那次跪在他面前,向润兰父亲保证说他一定会给兰兰幸福。父亲退让了,他知道自己再横加阻拦,恐怕女儿会因此记恨上他,他最后还是松了口。可没料到,六年光景,人心易变,所有看似坚牢不破的海誓山盟都做不到海枯石烂,都做不到矢志不渝。养育孩子,比他们想象得更艰辛,而婆媳关系、翁媳关系更是比他们想象得更难以调和。飞短流长,闲言碎语,把他们的隔阂越扯越大,不断的冲突与矛盾,向恋爱的激情里加入了大量的制冷剂。现实的高墙将理想团团围住,并高声宣布理想已然是残兵败卒,人们终将臣服于现实。“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似乎所有婚姻,都难以逃离这一窠臼,都将陷入这种轮回,可生活还要继续。

家骅深爱着他的女儿,他相信爱无等差,他对妻子也是如此。可现在他痛苦地发觉,不是这样的,爱亦有等差。他发现支撑自己挽回婚姻的理由,竟然是因为他挚爱的女儿。润兰不愿女儿失去父亲,他亦不愿女儿失去母亲,他们都希望女儿能有一个完整的童年。孩子曾是爱情的添头,如今却是婚姻维系的唯一纽带!当激情冷却,现实给予他们当头棒喝,他们疲乏之余,却会怀疑自己是否所托非人。可前方没有回头路。家骅觉得他必须做些什么了。于是他从椅子上起身,四肢僵硬地向屋内走去——

“你!你起来呀!我不要你这样……”润兰的尖叫声从屋内传出,母亲立即放下锅铲,走出厨房,向屋内张望。家骅双膝重重地跪在地上,一如他从前跪在润兰父亲身前赌咒发誓一样。

“润兰,我错了,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这样了,再也不会!我错了……”家骅放肆哭喊着,祈求妻子的原谅。润兰早已泣不成声,只是一个劲儿地扶他起身。

“我不要你这样,我要的只是你一个道歉,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润兰痛苦万状,紧紧抱住家骅的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是要跪天跪地跪父母的,我不要你跪着,你快起来,我叫你起来……”

母亲倚靠门框,眼圈红红的,没有说话。润兰就这么一边哭,一边抱住家骅,而家骅也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哭着哭着,他俩都哭累了。一个家,为何到了这般田地?也许他们都清楚地明白。这场痛哭,为此次的风波画上了句号。可当事人都心知肚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母亲上前扶家骅起身,朝他们夫妻俩说:“哭累了吧,家骅要不你就留下,吃一餐饭再走?”家骅揩拭完眼泪,摇摇头说:“不了,我妈妈在家准备好了饭,我得回去吃……”母亲说了句“好吧”,便看向润兰,似乎在征询她的意见。

“我留在这里。”润兰理了理双鬓,无喜无悲地说,“之后再回去。”润兰送家骅到玄关,家骅深深地瞧了眼润兰,然后,转身,扭动把手,含胸驼背,就这么走了出去。门被重重关上,整座屋子突然落针可闻。

然而润兰打破了这种可怖的死寂,她对母亲说:“他或许根本不是真心诚意地悔过——他真不真心,我会不知道吗?他只在乎他女儿。他跟谁都不亲,最亲他女儿。”

母亲神色黯然,她当然也看得出来。沉寂许久的父亲突然从阴影中重新走出,忿忿不平地说:“我知道他,他是个记仇的,我们这么对他,他表面不说,心底膈应。”

母亲瞥了眼父亲,语气故作轻快地说:“不管怎样,我们已经尽了本分,无论他背后怎么议论我们,都无所谓了。”母亲看向润兰,问她之后怎么办?

“我待会儿去家里收拾东西,这几天我要去郴州出差,顺便……”润兰往落地窗外自家的方向张望,“放松下心情吧。”

其实润兰隐隐觉察到,女儿早上对她说的话,兴许就是家骅妈妈或者家骅本人教的,可她已经没有任何心力去探求这件事。她累了,身心俱疲,心力交瘁。

“诶,那中秋节晚上,你回得来不?”母亲有些发愁地问。这个中秋节,过得太闹心了,团圆饭估计都吃不成。

“也许回得来,也许回不来。”润兰终于露出一丝鲜活的笑,像某场风波初定,明丽的长虹戳破乌云,潇洒地跳了出来,“看我心情喽。”

(一审编辑:杨文怡)

(二审编辑:张艺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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