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脸上,有浓密的胡须。顺着胡须往上看去,是外公常年经受风吹日晒而被酿造为黑红色的面庞,再往上就是一双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蕴含着他所看过的世事,有些许浑浊,却很是有力。顺着眼睛往上是一对自然生长而又显出粗犷的眉毛。
我很少见到外公,却对他的胡须记忆深刻。记得小时候,我特别怕那些胡子,连带着也怕长了胡子的外公。那浓密的胡子就像山上茂密的杂草,而位于胡子中间的嘴巴就是一个黑黝黝的不见底的山洞。外公一对我笑,我就害怕被吞进那个吓人的黑洞中,本能的恐惧让我嚎啕大哭起来。我一哭,外公就用力地哄我,嘴巴张得更大了,我更加害怕,哭声也更大了。一直到妈妈将我接过来拥入她温暖的怀抱,我才会找回安全感,停止哭泣。
再大一些,我和那些曾经令人害怕的胡子成为了朋友,见到外公时,我总爱用手心去磨蹭那有着柔软触感的胡子。外公的胡子和爸爸的胡子很不一样,爸爸总爱把胡子剃得极短,摸上去总会扎手,外公的胡子则刚刚好,拥有一种我蹭上去就不想停下来的魔力。
后来,我回老家读书,和外公见面的次数更少了,只有寒暑假前后会见到他。在我们面前,外公是个少言的人,但他一直用行动默默表达着对我们的爱。
那天是新学期的报名日,本来我要和外婆一起去报名的。
那时我们隔壁的邻居家里走廊上堆满了柴火,它们一个挨一个地排列着,就像石榴籽那样紧密。但好巧不巧,柴火的中间却有一条缝隙。缝隙不大,约莫比一个手掌宽一些,人勉强能挤进去。和外婆前后脚出门去报名的我看到这如此完美的藏身之处,忍不住动起了小心思。我的想法特别简单:等外婆快走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从柴堆里跳出来,吓她一吓。一想到外婆待会儿吃惊的神色,我不禁暗暗笑起来。我还是低估了自己的身板,费了九牛二虎之劲,把精心梳好的头发都扯乱了几根,我才总算将自己挤进了那狭小的缝隙之中。在这逼仄的空间里,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松树枝在阳光下晒干后的味道。但更多的是不适,坚硬的柴火压在我的肩膀上,把那里的嫩肉磨得生疼。柴堆里的碎屑和灰尘随着我的动作不断地飘落在我的脸上、衣服上,引起一阵阵瘙痒,我本能地去抓,却被手臂粗的树枝无情阻挠,只好自己克服。身体上的痛苦终究被精神上的兴奋所压制,我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听觉上,仔细地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风吹过的声音,连呼吸也是轻轻的,生怕一不留神而错过了那熟悉的脚步声或是因此被发现从而功亏一篑。但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外婆会走大路,而不是这条小路。
在我藏身的这片柴堆中,时间仿佛在这里按下了慢速键。我听见不远处枝头上小鸟清脆的唧唧声,我听见归家的母牛急切的哞哞声,我听见院子里人们细碎的谈话声……他们也去报名吗?还是已经回来了呢?我躲在柴堆里,心情由兴奋转为焦灼,外婆怎么还没来呀?透过狭窄的缝隙,我望见天色在慢慢变暗,吹在身上的风也越来越凉。我感受到肩膀那里越来越疼,长久的不能动弹让我全身都开始酸痛。终于,我再也不愿受这等待的煎熬了,我跳出柴堆,大喊“外婆!”回答我的只有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我用更大的力气呼喊,一声大过一声,一声比一声绝望。我终于哭了起来,为自己在柴堆里躲了这么久的委屈,为没有人带我去报名的害怕。伤心和恐惧的情绪一起向我袭来,我躺在地上,看着带有几丝晚霞的天空,一边是红色的,另一边是灰蒙蒙的,一种被世界抛弃的绝望快要将我吞噬了,而我唯一能做的反抗就是号啕大哭。外公被这哭声吸引来了,惊诧地看见我躺在地上,第一反应便是拉我起来。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他浓密青黑的大胡茬。我的心安定下来了,知道有人会帮我善后,便索性发起小孩儿脾气,不但不接住外公递来的手,反倒是哭得愈凶了。外公的大胡茬动了又动,好像在想怎么安慰我才好。他开始问我话,我一股脑儿把今天受的委屈全哭了出来,哭得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都不听话地跑出来。仿佛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接着便是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带着我的手放到那胡须上,顺着方向摸了又摸。我被这举动逗笑了,止住了哭泣,自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外公细心地帮我拍去灰尘,落在身上的掌很轻,全然不像方才那样有力。
我跟着外公去报名了,在落日的余晖里,在静静流淌的沟渠旁,在洒满石子的小路上,在如扬柳般轻柔的晚风中,我抬头,看见外公的胡须随着风的节奏轻轻跃动,夕阳下我们祖孙俩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时光悄然流逝,我早已从那个躺在地上大哭的小女孩成长为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但在外公眼里,我好像始终是个需要陪伴的孩子。
离家去学校的前一天,我正在房间收拾行李,突然听见院子里的木门传来“嘎吱”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外公的呼唤声。我忙打开房门,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阴沉沉的。外公穿了件深绿色的加绒夹克,头上戴着连衣帽,将他那因常年劳作而变为黑红的脸衬得颜色愈深。有了屋檐的遮蔽,外公便脱下了帽子,我看见他的头顶上零星有了些白发,夹杂在黑发中,显得有些突兀。那浓密青黑的胡须也已被剃去,只剩下刚冒头没几天的短短的胡茬。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胡茬反射出白光,是外面细碎的雨点粘在上面所致。没和我说上几句话,外公便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掏出钱来,又从里面选出两张最大的给我,没有多余的话,只说“拿着!”也是在这时候,我注意到了外公那常常被我忽略的手。他的手一点也不漂亮,上面布满了黑色的“沟壑”,手指甲显出浑浊的黄色,如果凑近一点,也许还能闻到汗水和泥土混在一起发酵后的味道。我迟疑地把手接过去,看见自己白嫩的手和那只饱经风雨的手形成一黑一白鲜明的对比,那一刻,我突然为自己一直以来保护得当的手产生了愧疚之情。这不是外公第一次给我钱,上大学后,每次我去上学前,不论天晴还是下雨,他总会亲自来家里把钱给我。以前我会推阻,直到妈妈说出那句“收下吧,以后挣钱了记得孝顺你外公”再半推半就地收下,但这次,我选择直接接过外公的这份心意。我知道,外公从来不是图我以后能孝顺他,他只是单纯地对我好,一直如此,从未变过。我感受到鼻头传来的酸意,连忙用力压制下去,努力用昂扬的语调请外公进来坐。外公摆摆手拒绝了,又套上帽子,踏步向远处走去。
外公的身影在我眼里愈来愈小,逐渐变为一个黑点,直至消失不见。茫茫暮色中,我看见外公的胡须在风雨中跃动着,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傍晚……
(一审编辑:李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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