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康他爸,我回来啦。”
开门,关门,放下装着特价猪肉、豆腐和丝瓜的塑料袋。志康妈妈拖着疲惫的身体,行至床前——那里卧着一个男子,吐出或长或短的呻吟,手攒出青筋。
志康妈妈麻利地给他翻面,边擦拭身体边碎碎念。
“张婶给我留了块瘦肉,今天再煮个丝瓜汤,好不好?”
“今儿上工捆了一千饼筒子,又能攒几块。到时候,先给志康换件新衣,再给你换一件……”
“过两天就是晴天了。我歇一天,陪你晒晒太阳怎么样?”
男人没有回应。只有按摩下肢时发出的哼哼声能证明他的存在。
“今天吃橘子怎么样?”
她捡起一旁桌子上的水果盘,假装没看见那凌乱的桌面、一针没动的十字绣,和猛敲狠砸才能形成的坑洼。
志康妈妈撑起笑颜,粗糙的手剥开有些发皱的橘子,小心翼翼地喂入他嘴中,说道:“陈金凤说志康最近跑她那去了,和轩轩玩在一块。我看啊,他是要向轩轩学习。这孩子懂事,知道自己努力。”
——也只能自己努力了。
她不知怎的,心里自问自答。也许是觉着这话不恰当,志康妈妈再剥一片橘子,转而聊起了邻居家窝里的鸡。
……
没吃几口,志康爸爸便闭上眼,说要睡了,晚饭等会儿再吃。
唉,今天已经算好的了,至少没发脾气。
志康妈妈起身,步入厨房,蒸饭、炒菜。
油烟呛得她直眨眼,泪光中炒锅、碗筷都模糊不清,只剩下起皱发酸的旧日记忆。
她将饭菜端至客厅,盖上塑料罩子,泪光中墙上泛黄的装饰画隐约可见。
她和志康爸爸是相亲认识的,那年头隔着一个镇便是天涯海角了,谁也不认识谁。媒人夸得千般好万般好,说他老实肯干,说她懂事持家。两人便约个日子见面,看模样不差,便点一点头,扯了证在一块了。一对年轻的夫妇,一个上工地,一个进花炮厂,梦想着靠自己的力气挣来一个衣食无忧的明天。
他们那时候结婚草率,没来得及办酒。不过,她娘送了一套桌椅,她爹送了一幅大装饰画,算是给小两口的贺礼。
想到这里,志康妈妈忍不住反手摸了摸陈旧椅背上刻着的小字——“王晓红”。
那是她的名字,感觉已经好久好久没听人念过了。有多久呢,大概……娘没了那年就开始了吧。
她一脸黯然。
“咚咚——”
门前勉强铺路的石板响得厉害,一听就知道是志康放学了。小孩年轻调皮,连声爸妈都不喊,就冲进家来。
“志康回来啦!快来坐!今天上学累了吧?”妈妈招呼志康坐下来吃晚饭。
志康吃得少,一双筷子在丝瓜汤里洗了几下,连点油腥都没沾上。志康妈妈则是一个劲地往他碗里夹肉,眼神里尽是爱怜。
“吃块这个。”
志康出生时长得多壮啊。要不是前几年他爸爸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要动手术,家里一时紧张,跟不上小孩的营养,他怎么会这么瘦。
不过在志康妈妈眼里,志康就算瘦,也俊得不行。他的脑袋瓜圆圆的,一点也不塌,他的眼睛有神,猴儿精。小脸更是漂亮俊俏,同电视上的童星也差不离!
“我吃完了。”志康躲开伸过来的筷子,眉头皱起。
“就不吃了?”
“不要了!”
志康把碗筷一丢,拽起书包,上楼的脚步声震天响。
“我去写作业,要用手机查资料!”他没忘从妈妈口袋里摸索出手机。
“哦,好的。拿去——好好学习啊。”
妈妈任由他动作,怔怔地看向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衣角和仅贴着装饰画的墙壁,望得出神。
学习好啊——至少不会像她一样没文化,一点也不懂读书。
有次志康要听写课本,她盯着花花绿绿的课本,一个词也念不好。实在太羞人了。
但是没关系。
她想着,志康会读就好了,志康读出去就好了。
虽然赔偿的四万块被手术费耗得七七八八,虽然她在厂里捆一天筒子只能挣几十块,虽然低保和村里的捐款补不了医药费和护理费的窟窿,虽然还要供志康上学……
但是——
明天就好了。
明天,志康就快十二岁了。十二岁和十八岁,也差不离了。志康十八岁,就可以去上大学,找份好工作,最好是吃官家饭。他可以勤勤恳恳攒点钱,然后娶个媳妇,生个娃娃。
——她等着志康给她养老。
话说回来,志康家原本是没有智能机的。
他们有的只是志康爸爸身体康健时买的老人机,当时还是顶顶新潮的玩意。八岁的志康拿着它老骄傲了,引得整条街的小孩都跟在他身后。
可过了几年,老人机报废了,智能机普及了,家里主心骨也出事了。为做一个手术,他们把工地赔款和存款都投进去了,人连命都快顾不上了,何况智能机。
买手机的事便一拖再拖,一直拖到志康爸爸做完手术吵着要回家,不能躺医院浪费钱,拖到又一年暑假,几乎所有人家都有智能机。
一向懂事的志康发了几次脾气,甚至连饭也不吃,赌气说“那就省下我的饭钱买手机好了!”
小孩子是缺乏理性的,他的诉求不被奔波于衣食的大人理解,他更无法理解家庭环境一夜之间的落差——他们病不起。一旦生病,无忧的泡沫就会被戳破,他们就会被打回穷根。
志康只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爸爸以后要一直躺在床上,爸爸的脾气变得很差,家里有股挥之不去的尿臭味。他不能及时换上新衣服,不能有新玩具;曾经要好的朋友不再和他玩,甚至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向他。
因此,他执拗地、近乎无理地要求一部智能机,要求一次重新和朋友接近的机会。仿佛只要拥有一部智能手机,他便能接受对过去的、乃至未来的忍耐。
“志康乖,志康听话啊……”
“不——为什么!”
找不到工作的妈妈吐出僵硬的话语,说着爸爸,说着老人机,说着明天就好。
志康大吵大闹,决意把积攒的委屈倾吐而出:“我不要明天,我就要手机。他们都有手机!他们都用手机打游戏!只有我没有,全班——”
堆积已久的汹涌情绪喷发,他挣扎着曾藏于心底的羞耻、不甘和自卑,全部刨出来,化作尖利的刃向至亲之人扎去。
“全班都有!你为什么不给我!你是个坏妈妈!”
“我要新英雄,我要……”
那天晚上,志康哭累了,在床上缩成一团,不跟妈妈挤在一块。志康妈妈则躺在另一端,不知所措。
“唉……”
于是,为着志康的微薄的梦想,为着更好地和老师沟通,为着未来的学习,她咬咬牙,买了一个智能手机。
——却也没学会怎么用,她会的还不如志康多。
对于手机这类新潮玩意,志康妈妈是又惊又畏的。仿佛那次事故阉割掉了她追求新鲜事物的能力,将她变成只会计算开支的空洞人偶。
所幸,志康得了手机便听话许多。他上学上得积极,急着和男同学们玩在一块。瘦瘦小小的他挤在高大人群中,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什么“五杀”啊“刺客”的。那咧嘴笑的模样实在可爱。
在看到志康笑容的一瞬间,她又觉得生活有奔头了。
曾经的工作早就在住院陪护时被人挤走了,新厂子说现在形势不好,一饼筒子要降一分钱,少一点就少一点吧。趁现在她还干得动,多给这个家攒点钱。
以后就能享福了。
志康妈妈收回思绪,开始收拾碗筷、洗碗。
“日头不出天不晴……”
她苦中作乐地哼起某首娘曾唱过的调子,哗啦啦的水声压住了楼上的音乐声。
“Double Kill——”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又到了一个月的月末。
今天是周三,志康早早上学去了,志康爸爸则还睡着。她打算去银行取点钱,给志康爸爸买点新药。
可是,提款机怎么都取不出钱。她只能问柜台工作人员怎么回事。
“你再看看,是不是搞错了?”
“我说过了,你的账户里没有那么多钱。”对面一个姓刘的青年皱眉,按动笔芯。
“怎么会呢?”志康妈妈扣住椅子扶手,翻来覆去地讲述先前的存款金额,试图从工作人员的脸上得出一个答案,最好是说刚刚都在开玩笑。她就可以一笑而过,继续取钱、买药。
“上半年存了三千多,还有低保……我一点也没动,怎么会都没了?”
“麻烦你……”
“王晓红!”小刘被问得有些不耐烦,将打印出来的转账记录从窗口下的小洞递过去,“你看看,看看上面是不是你的名字。”
志康妈妈被喊得心悸。
恍然间,她想,“王晓红”这名字实在古怪,怎么听着这么像在唤她?她颤颤巍巍地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读着。
王——晓——红——
确实是她的名字。她识字不多,但名字还是认得出来的。账号也对上了。那钱怎么不见了?怎么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数字?
怎么会呢?她茫然抬头。
“你看看,这上面的钱都转给了游戏公司。金额这么大,可能是买什么皮肤或武器吧。”
不愿再被打扰的小刘指出一个可能。
游、戏?
“你家有没有什么……嗯,小孩?”
“小孩?”志康妈妈呆滞地重复,喉咙苦涩得要命。
一个可怖的想法窜过她的脑海,她扯出那张单子,奔向学校。她要去问个答案。
……
“何志康,你出来一下,你妈妈有事找你。”
志康从那扇绿色的教室门后面钻出来,本来疑惑的表情看到妈妈的又悲又怒的神色后散得一干二净。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低下头,缩在办公室的角落。
“你是不是在打游戏?”
“……”
“钱是不是你搞走了?”
“……”
“谁教你这么做的?”
“……”
志康始终一言不发。阳光从窗外打在墙上映照出一个小小的轮廓。问到后面,志康妈妈的话已经不成完整的句子了,连逻辑也顾不上,只想要一个答案。
“你把钱弄到哪里去了?”她压抑不住哭声,手紧紧攥着那张浸透了汗液的纸,“我问银行钱怎么没了,他们只给了我这个单子,上面写着什么皮肤什么刀,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为什么——”
志康妈妈揪着围裙下摆,哑声道:“你、你知不知道,那是给你爸买药的钱!”
她的眼神戳着心头宝的脸,手高高举起,却也没舍得往那猴儿精的脸蛋上挥去。她只是一边哭着,一边念着志康爸爸的瘫痪、前两年欠的债和志康的学习。
她甚至没敢哭得太大声,怕吵到读书上课的学生,怕惊扰他们的明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志康依旧缩在原地,捏着手指甲。志康妈妈从来没感觉过十分钟有这么难捱,痛苦到她把前因后果都捋清楚了,还等不来心头宝的回答。
志康妈妈抹了把眼泪,怯怯地和班主任说“不好意思,让您看笑话了,我们先走了”,就拉着志康回家了。
他们从办公室出来,路过那亮堂堂的教室。她的耳朵捕捉到老师正计算着那笔钱的用处,作为特殊的一课——最后算出来,若是只算学杂费,能供志康读完初中。
后面的惊呼声、哀叹声,都听不清了。
……
夜晚。
志康爸爸已经睡下了。幻肢疼折磨得他难受,好不容易才酝酿出一点睡意。今天的事,志康妈妈还没有告诉他,省得多一个人伤心。
志康缩在床的角落,被子皱成一团。他没敢和妈妈挨在一块。志康妈妈侧躺着,思考解决方法。
她想,事情已经发生了,还能怎么样呢。
明天就去找陈金凤想想办法,看看年轻人会不会有点门路,让那什么的游戏公司把钱还回来……
她像小时候娘哄自己入睡般、轻柔地拍着肩膀,无声地哼着小调,一滴泪坠在枕头上。
明天很快就会到来的。
明天总会好起来的。
明天……
(一审编辑 江瑾慧)
(二审编辑 杜蕊)